随着复封太子诏告天下,大阿哥是彻底被打扫到了皇家最最阴暗的角落,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一日宗人府把大阿哥阖家的处置折子呈上来的时候,康熙已经完全懒得看了,连自己的御印都没有用,直接让闵敏送到南书房去盖章,然后差人送去他府上就好了。
这一天,在御书房里头的,还有四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他们是奉诏过来讨论策试的事情的,却意外目睹了康熙面对大阿哥处置事宜的冷漠。
四阿哥是一贯的喜怒不形于色。七阿哥素来忠厚,见状面上隐露不忍。九阿哥却少欠心机,眉心些微有些踌躇。十四阿哥却是没心没肺的,全然不当一回事。可是闵敏却瞧见了康熙表面冷漠后头心里面的无奈,或许在这些个皇子少年的时候,康熙自己也真是雄心万丈的年岁,自然希望个个孩儿都能成为人中龙凤,然后辅佐那个一生下来就被封为太子的皇后遗孤,许大清朝一个盛世。只可惜事与愿违,太子的后继乏力,诸皇子的才华耀眼,反而成为了兄弟阋墙的源头。
那天下午,康熙觉得稍有不适,便传令下去,不见客,不理政,不批折子。早上起来还好好的,怎么会到了下午就不舒服了呢?闵敏自然知道,无非还是因为那个折子的关系,但是也没什么要紧,万岁爷想要歇歇,自己这个御书房当差的女官,自然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未尝不算一件稍感惬意的事情。
许久没有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头,用一壶超越时代的茶,一本不怎么合时宜的书来打发时间。闵敏取出了前阵子自己亲自去院子里采的茉莉花,沁儿给自己留的莲心,还有一些杏脯,打算就这样打发一个下午。岂不料,水刚刚烧上,十四阿哥就来了。
“又吃什么好吃的呢?”十四阿哥的心情听起来不错。
也是,皇太子废而复封的风波总算过去,虽然他站队的八阿哥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捞到什么便宜,但张明德那些个人被处置之后,康熙瞧起来对八阿哥还算是有些怜惜的。然后他那些自欺欺人的告祖宗告太庙告天下,说皇太子是因为被人魇镇而非自己不肖的文书,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人都能瞧出来里头的底气不足。所以,皇太子的座位比先前还要不稳,那么十四阿哥喜欢的八阿哥自然也有机会咯。
想到这里,闵敏忍不住摇了摇头,十四阿哥也是二十岁的人了,不是都说古人早熟吗,何况还是这种皇家里头从小尔虞我诈长大的,他怎么还是这副什么都往脸上摆的样子?
“十四爷吉祥。”闵敏站起来行了个礼。
“就是茉莉花茶和杏脯吗?”十四阿哥瞧着很是失望。
闵敏笑了笑:“这阵子实在是忙,哪里还得功夫做那些精细的吃食。”
十四阿哥歪着头想了想:“也是,最近去御书房,不论是大早还是上了灯,都能瞧着你。也是难为你了,整日这样站着,还要为皇阿玛记着各式各样的事情,想来也是辛苦。”
“十四爷言重了。”闵敏觉得这个皇子的点总是在一些奇怪的频率上,“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只是奴婢这里不曾预备有趣的点心,要让爷失望了。”
“我也不这么认为。”十四阿哥自顾自坐下,“你在吃食上的心思,总是和别人不一样,虽然这些瞧着简单,估计还是会有一些花样,来来来,给爷试试。”
闵敏轻轻摇了摇头,道:“爷稍等。”
她回屋去把给十四阿哥预备的茶具取了出来,用井水再洗了洗,然后抹干,放了几朵茉莉,这时候水也开了,便为十四阿哥斟上。
“你这些个是专程为我预备的?”十四阿哥瞧着这茶具,和闵敏用的大不相同,试探着问。
“回十四爷,万岁爷有口谕,让您可以时不时过来试试奴婢的手艺,可是总不能每次都用奴婢这些粗糙的茶具吧。奴婢便和师傅说,瞧着能不能去内务府领套像样点的过来,好让爷过来的时候用,师傅便允了。”
“哦,这样的。”十四阿哥竟有一丝淡淡的失望。
闵敏将茶水轻轻推到十四阿哥的面前,十四阿哥端起来喝了一口,却差点没有喷出来:“闵敏,你这是什么茶,怎么这样苦!”
闵敏把杏脯往前推了推:“回十四爷,这是莲心煮的水,自然是有些苦的,这几日奴婢有些内热,所以沁儿才为奴婢留了些莲心,爷若是觉得苦,不妨就着杏脯吃。”
十四阿哥半信半疑地瞧着闵敏,取了一枚杏脯放在口中,只觉得口中苦味、茉莉花香和杏脯的甜味冲撞在一起,竟然是出乎意料的有趣和美味。
闵敏瞧十四阿哥神色变化,就知道他发现其中的好处的。那是自然,这样搭配的灵感可是来自于数百年后的黑咖啡和马卡龙啊!这种苦甜交杂的感觉,是夏冰的最爱,闵敏也是试了许多次才找到类似的味道呢,真是不容易。
“果然很有趣!不错不错。”十四阿哥咂吧咂吧嘴,满脸都是真不错真不错的欣喜,然后又喝了一口茶,吃了一块杏脯,一边嚼,一边道,“以往只觉得莲心太苦而杏脯则太甜,配着吃居然还有这样的风味,真是意外,闵敏,你也坐下来点。”
闵敏笑了笑,心里想,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口上道:“谢十四爷,只是奴婢和主子同桌饮茶,实在不合规矩。”
十四阿哥愣了愣,随即又神色如常:“那,爷有赏。”
闵敏瞧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红布包包,轻轻放在石桌上,有些莫名:“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奴婢不好随意领爷的赏。”
“也不是随意。这是爷这么多时日,在你这里吃了那么多好东西,心里觉得欢喜,所以赏你的。打开看看,喜不喜欢。”十四阿哥道。
闵敏心里觉得好笑,自己自从离开咸安宫之后,得的赏还真是不少,但是却是头一次,打赏的人居然还会问自己喜不喜欢,也是醉醉的。谢过恩之后,便走过去取了打开,忍不住眼睛发光了。
这是一个极浅极浅的绿色绞丝镯子,四股绞绳圆润细腻,缠绕在一起却又是镂空的,有趣极了。闵敏从未见过这样的玉镯子,只觉得实在是新奇,然而最喜欢的还是那个颜色,乍一眼觉得是白色的,可是在今日这样好的阳光下,又有着隐隐的绿色,那绿色又似会流动一般,真是好看极。
闵敏对玉器没有什么研究,也知道这件东西价值不菲,想想自己身份敏感,若是收了这样的东西,只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可是自己还真是喜欢这个镯子呀,唉,莫非是女人天生对珠宝的无法抵抗在作祟,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镯子放了回去,道:“奴婢不过一些雕虫小技,为主子解解闷罢了。这样的赏赐,奴婢实在是不敢收。”
十四阿哥有些意外:“爷的赏赐还真是头一回被拒了,瞧你挺喜欢这个镯子啊,怎么就不收呢?”
闵敏轻轻叹了口气:“奴婢虽不懂玉器,但是这个镯子,瞧着就是很贵重的样子,奴婢实在是不敢收啊。”
“这个有什么不敢收的?”十四阿哥问。
“十四爷,您应该知道,宫中女官,吃穿用度都有标准。您这镯子,奴婢实在是……就怕戴着会逾矩,不戴吧,让它不见天日的躺在首饰盒里,也实在是浪费了它这样的好姿色。”闵敏嘴里说着话,视线却还是时不时瞟向那镯子,“所以,爷还是把它送给适合的人吧。”
十四阿哥素来觉得闵敏沉静内敛,虽然谈不上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却一直让自己觉得云里雾里,几时见过她这样有趣的模样,越发觉得好笑,道:“你不要的东西,你让爷再去送给什么人?”
闵敏愣了愣,感觉十四阿哥说的也真是有道理。
“放心吧,你早就是正一品的御前女官,吃穿用度和后宫的主子们差异也不大了。况且我也问过魏珠,你带这镯子,不会有半分逾矩的嫌疑,所以大可不必担心即使收下,也只能藏着不带委屈了这镯子的姿色。”十四阿哥笑着说。
“您问过师傅?”闵敏抬头问,可即便十四阿哥点了点头,闵敏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奴婢还是觉得不合适,十四爷还是收起来吧。”
十四阿哥摇了摇头:“都说你是个谨慎的,我先头还不怎么觉得。今儿早上问了魏珠,魏珠也说你素来小心,未必会收,建议我还是不要送了,免得折了面子。我还不信,哪知道果然是这样,难道和我也需要这样生分吗?”
闵敏心想,当然要跟你生分啊,你可是下一任皇帝最大的竞争对手,甚至历史传闻,他都是抢了你的位置的人,如果依照自己这种敏感的身份和你关系好,到时候岂不是头一个被用来开刀的。虽然到了那个时候,自己未必也真的会怕死什么的,但是万一他用点什么奇葩手段让自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岂不是白白做了炮灰,还是小心一点吧:“奴婢谢谢十四爷的好意,只是奴婢实在不适合受爷的赏赐。”
十四阿哥转了转眼睛,居然乖乖把镯子收了起来,道:“算了,白白辜负了爷的一番好意。”
闵敏心里头还是有点舍不得的,满满的那种千金难买心头好,奈何有缘没有份的纠结,但还是必须硬着头皮道:“爷的好意,奴婢已是倍感荣宠了。”
十四阿哥摆摆手,道:“这些虚的也不必多说了,爷想问你点事。”
“啊?”闵敏一愣,又道,“爷问吧,只要是奴婢当讲的,自然知无不言。”
十四阿哥自然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摇摇头道:“早上在皇阿玛跟前,九哥说瞧见你望着皇阿玛的眼神里,颇为怜惜心疼,虽谈不上逾矩,可是还是有些奇怪,让他有些不明白,我虽没有瞧见,但是想来你必是感觉到了什么。我本来是想着,太子废而复封的事情总算是过去,虽然之前皇阿玛打了我的板子,也斥责了八哥,不过后来也多有安抚,想来事情也是过去了,至于……罢了,既然事情都已经过去,皇阿玛又有什么,会让你生出这样的神情?”
闵敏心想,你们怎么会懂我可怜皇帝什么,你们只瞧见他对大阿哥的冷漠,哪里会晓得他心里面对于几个儿子斗来斗去的疲倦。表面上,他是对大阿哥厌恶到了极致,可是实际上,却是因为对接下来可以预料的夺嫡大战无能为力。他知道太子的不肖并非都因为大阿哥的诅咒,他也知道八阿哥的勃勃雄心绝对不会因此偃旗息鼓,他更知道现在瞧起来太子党和八爷党的争斗不过是浮出表面的,还有很多的东西是他瞧见而你们都不晓得的。只是你和你的九哥,一心一意都放在扶持八阿哥上面,看不到其他潜在的野心而已,可是这些话,又怎么可以跟你们说呢?
“闵敏,你知道的,我只是关心皇阿玛,并没有意思要刺探什么。”十四阿哥补充道。
闵敏低下头想了想,才抬头回话:“奴婢只是想,去年冬天皇上大病之后,总是觉得因为心力交瘁,不曾彻底恢复。今年入春以来,事情又多,皇上始终得不到好的休息,太过辛苦了。”
闵敏说的话,其实是十四阿哥都知道的事情,他低了头,看着沉在杯底的茉莉,道:“你说的对极了,说起来,还是我们这些当儿子的无能,不能为君父分忧啊。”
闵敏见十四阿哥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不由一愣,画面顿时陷入尴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