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敏坐下了。
德妃道:“哀家愿意信你。却单是因为你方才所言句句肺腑,哀家听得真切。更是因为良妃临终,你赤诚以待全不忘本。也是因为十四与你交好于少年,你重情重义。”
闵敏听她冷不防提到良妃,不禁皱起了眉。
德妃笑了笑:“唉,其实也是好笑。哀家知道,良妃那个时候召见你,无非是想用她昔年和你的主仆情分,给你一些牵记,能让你在先帝面前帮衬八阿哥。但是谁都不曾想到,你会对她照顾的如此细致贴心。那个时候后宫诸妃,都在说,卫氏何德何能,竟然能得了你这样体己的人儿,真是白白辜负了你如此赤诚坦荡。”
闵敏眉心一动,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德妃道:“怎么,死者为大,哀家是不是不该这样说良妃?”
闵敏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娘娘,奴婢何尝不知道,良妃娘娘能以那样的出身诞下皇子,又成为一宫主位,岂是只有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奴婢又何尝不知道,她临终这番话,真正是打足了感情牌。所谓未经风雨的温柔,只能是天真。在这后宫之中,各宫主位大多出身显赫,良妃娘娘既无父荫庇护,也无兄弟功劳帮衬,还能如此,必然非等闲之辈。但追忆往事,她毕竟待奴婢不薄,这种种情分,奴婢始终记得。所以,奴婢为她说话,无关争宠人情,只是奴婢想帮她而已。”
德妃神色一动:“闵敏,哀家真是小看了你!那个时候,你对良妃如此用心,众人皆以为你对老八有意,才会尽孝如斯。后来和老十四交好,反倒让哀家觉得你这女子……“
德妃话没说完,闵敏却浅笑了一下:“水性杨花?”
德妃笑了笑,也不否认,又道:“宫里传闻,你有能力未卜先知,所以青睐十四,哀家这才对信先帝属意十四深信不疑。”
闵敏笑了笑:“奴婢当年为良妃娘娘进言,只是因为奴婢想帮娘娘,无关他事。所以,奴婢和十四爷交好,也只是因为奴婢想要和十四爷交好,同样无关他事。”
德妃微微挑了挑眉毛,这神情真是,和雍正一模一样:“哦?”
闵敏皱了皱鼻子,轻声道:“娘娘,想来扶月也没有和你少说奴婢的事,便应该知道,奴婢真心不愿介入诸位阿哥的争斗。奴婢与十四阿哥交好,只是因为在这深宫之中,唯有十四阿哥与奴婢真心相待。即便,后来先帝传出消息,会把奴婢指给他属意的储君,也唯有十四爷,待奴婢赤诚如初。这份心意,奴婢视若珍宝,不敢辜负。“
德妃闻言,认真地看着闵敏:“好一个视若珍宝,不敢辜负!闵敏,哀家真心希望你记得这番话,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
闵敏望着德妃的眼睛,那是属于一个母亲的双眼,她微微后退,调整成坐姿,用力地点了点头。
德妃忽然又似想起什么一般:“闵敏,你方才何以提及,哀家所知种种,都是扶月所言?”
闵敏一愣,这算是自己说漏嘴了吗,难道要告诉德妃很多很多年以前,自己不小心听到的那些事吗?罢了,何必呢。
想到这里,闵敏微笑道:“扶月姑姑毕竟是娘娘身边第一体己的人,多说一些也是情理之中的嘛。”
隔了几日,闵敏又去了一趟景山。毫无疑问,十四阿哥还在生气。
这几天,闵敏真心想通了一些事,既然自己早就知道结果,为什么还要用藏着掖着的方式跟十四阿哥说话呢?一切尘埃落定无力翻转,十四阿哥也不是瞎的,难道看不出来吗?
她一碟碟的放下点心和零食,都是那些年十四阿哥吃过之后念念不忘的。又支起了一个暖炉,很快,茶水就沸腾了起来,发出有些陌生的汩汩声。
十四阿哥坐在闵敏的榻上,冷冷看着她把桌子摆满,一言不发。
闵敏也不理他,自言自语道:“今年的冬天,真是不如前年的冷。那时候头一回在景山过冬,冷清的,连瞧见一只虫子都觉得兴奋。这才后悔,先帝说给奴婢安排俩打杂小厮的时候,假客气了一番。以至于大过年的,都是孤苦伶仃,最好的银碳都点上了,还是觉得冷。偶尔就会想起奴婢在宫里头那个小院子,似乎只要得了少许人气,露天在雪里头喝茶,都是暖的。”
十四阿哥眼神一动,闵敏故意装作没看见,接着说:“前两天奴婢去瞧了太后娘娘。先帝升遐,她的身子一直不好,这几日才经由太医调理,稍稍精神了一些。只是悲切入骨,总不能像前几年这样健朗。太医说,若非她的底子好,不然还真的撑不住。但切记不要再过多忧心,多思多虑一样伤身。”
十四阿哥回京之后,还没有见过德妃。听闵敏先是说她身子不适,自然担心之状溢于言表,后头听好些了,才松动了些。直到闵敏说多思伤身,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
闵敏知道他的意思,又道:“娘娘已经领了圣上诏书,接受了仁寿皇太后的敕封,只是她凤体微恙,宁寿宫也需要修缮整理,所以暂时还是住在永安宫里。圣上每日晨昏定省,皇后娘娘也是亲自侍奉汤药,照顾不可谓不周,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十四阿哥终于发话。
闵敏走到十四阿哥跟前,蹲下身子:“皇太后尚缺一味药。”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他坐拥天下,额娘何来缺药一说。”
闵敏把手放在十四阿哥的膝盖上:“心病尚需心药医。”
十四阿哥别过了头,故意不看闵敏:“并非我不想去见额娘,是他不让我去!”
闵敏叹了口气道:“十三爷对奴婢说,你当着群臣诸王,说圣上有弑父矫诏的嫌疑,这番话,若是当着皇太后的面说出口,那会如何?”
十四阿哥眨了眨眼睛,还是看着别处:“那可是我们的额娘,他能怎样。”
闵敏摇了摇头:“是啊,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什么就……”
“一母同胞!”十四阿哥忽然又激动了起来,他捉住闵敏的手,“你可知我这一母同胞的哥哥是怎么待我的?我奉旨入京,单骑赶路,一应家眷部属都跟在后面。是他,命人半路拦截,我所有家信文书,甚至,甚至还有你给我的回信,全部都被他查抄封存。完颜氏等人,也被分开软禁,至今音讯全无。八哥和九哥要来探我,险些和门外的侍卫起了冲突,连兵刃都亮了出来,他们一个是亲王,一个是贝子,都是皇阿玛的儿子,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
闵敏的手腕已经红了,她淡淡地望着十四阿哥,轻声道:“十四爷,奴婢能问你一句话吗?”
十四阿哥一愣:“什么?”
“您为什么就认定了,先帝是想把皇位传给你的呢?”
十四阿哥似乎从未想到,闵敏会问的如此直接,指间一松,颇为迟疑地说道:”皇阿玛晚年对我多有倚重,大家都看得出来。以天子仪仗出征,也是人所周知。况且,我建功累累……”
闵敏轻轻转动手腕:“十四爷,先帝可是什么都没有明说,您怎么就觉得这道旨意会和您想的一样呢?”
十四阿哥眨了眨眼睛,却不说话。
闵敏抽出手腕,拉起十四阿哥的手,柔声道:“今儿是小年,奴婢预备了几样爷过去喜欢的吃食,过来边吃边说吧。”
十四阿哥不作声,任由闵敏拉着手到了桌边,坐了下来。
闵敏也坐了下来,给十四阿哥添上吃食,轻声道:“先帝若是真的属意十四爷,后来这些年,怎么会让爷常年在外呢?”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爷可是手握重兵的。”
闵敏笑了笑:“爷在西北驻军,一应供给,全都捏在年羹尧的手里。他顶着甘陕总督的乌纱帽,从未离开过搁在您身上的视线。您想想,他是什么人?他可是而今这位皇上的家生奴才。若先帝真的有意立您为储,怎么会让圣上如此安排而不闻不问?”
十四淡淡望着闵敏,把一块牛肉干放在嘴里,用力的嚼了几下便吞了下去,抬头道:“其实,这一层,我想到了。”
“爷想到了?”闵敏有些意外。
十四阿哥点点头:“后来那几年,虽然九哥每封信里都在说,皇阿玛是如何如何的信我,可是有些事情是避不过去的。毕竟,在皇阿玛近前伺候的,是他,代替皇阿玛祭祖的,也是他,署理政事独当一面的,还是他。可是,我始终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
十四阿哥又点了点头:“嗯,皇阿玛这样看重你,其实早就和额娘说,会把你指给我。他又为你改了祖制,分明就是定了你后宫之首的位份。如今,皇位被他得了去,你岂不也是……”
闵敏有些哑然失笑,不知道是为了十四阿哥自己脑补的戏太多,还是觉得这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桥段太老套,总之就是好笑。
“你笑什么?”
闵敏止住笑:“十四爷,您生气就您生气,前往别扯上奴婢。免得回头大家都觉得,奴婢撩拨完这个又去勾搭那个,在众位阿哥之间左右逢源,搞的你们兄弟失和。罪名太大,奴婢背不起。”
十四阿哥愣了愣,自己也笑了:“你我交好这样多年,怎么,为我背个小小罪名也不行吗?”
闵敏认真摆摆手:“红颜祸水,哪有小事?你看看历史上那些名噪一时的美人,那个不是被编派了无数祸国殃民的罪过。这冤屈,几辈子都洗不白。况且,奴婢还不算是美人,白白担了红颜祸水的罪责,估计还要比那些人少了几分世人的怜惜。奴婢胆小要脸,还是免了。”
十四阿哥笑道:“红颜祸水?你确实还差了一点。”
闵敏哼了一声:“那也只能证明爷的眼光差了一点,不关奴婢的事。”
十四阿哥敛去笑容,拉过闵敏的手道:“闵敏,我输给他,你当真不失望?”
闵敏望着十四阿哥:“奴婢为什么要失望?”
“我当年给皇阿玛的那些个,其实也是许给你的。金戈铁马,却非为战而战,天下风云,只愿坦诚相遗。”十四阿哥认真地说。
闵敏摇了摇头:“天下虽大,奴婢却心小,无力消受。与其被繁务羁索,倒不如多一些花前月下,才叫人逍遥快活。”
十四阿哥一愣:“你竟是这样想?”
闵敏点了点头:“况且,你若做了皇帝有什么好?三宫六院,雨露均沾,轮完多大一圈,才能轮到奴婢这里,黄花菜都凉了。”
十四阿哥终于情不自禁的笑了。
闵敏又道:“其实您不觉得吗,先帝留下了的这个摊子,真的不好收拾。八爷也好,九爷也好,你也好,都难免受到掣肘。唯有四爷,和朝中牵扯素来都少,才能做成先帝想做而未能做成的事。”
十四阿哥望着闵敏,他心里头知道,闵敏说的是对的。
因为这些事,自己未尝不曾想过。
结论是,碍于八阿哥和九阿哥的情面,自己真的做不来。
闵敏接着说:“所以,这大约是最好的结果了。”
十四阿哥拉着闵敏的手道:“闵敏,若天下无可信之人,我还是信你!皇阿玛说,你非寻常女子,遇事颇有见地,心胸之豁达,手腕之高明,绝非凡人可及,凡事洞若观火,虽寡言少语,但必能在关键时刻提点,既然你说这是最好的结局,我再不甘心,也愿信你!”
闵敏看着十四,当时自己只觉得十四单纯是众皇子中一股清流,也只有他待自己有些真心。哪知自己是未来人的事情,居然搞的人尽皆知,使得八阿哥九阿哥一行人纷纷党附,他自己也力争上游,得了更多历练和功劳,却也因为常年在外,失了先机。只是其中孰因孰果,已经分不清了。即便康熙曾经有意传位十四阿哥,但是历史已是定局,难道自己还要改变历史吗?不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