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个低头看着我的中年妇人,廖羽的妈妈,在听到我说那句认识她的话时,面不改色,她的眼神平静如一池静水,甚至连眼睛都没眨。
“我们见过面,”她说。
说着她直起身,“八位大法在门外了,开始吧,”这句话看起来已经不是对我说的了。
语音一落,邢院长就近身来了,手里还是拿着那根竹签,我侧着头看见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的神情让我感觉我即将遭遇什么可怕的经历,这让我相当慌张,“等下!”
邢院长看着我,竹签停在我手腕皮肤表面。
“我觉得自己现在像是在被宰割,起码要让我知道,你们现在是预备干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冰冷的手术室里颤抖。
“动手!”廖羽妈妈一声令下,邢院长毫不犹豫地将竹签刺进了我的皮肤,一滴黑色液体在她戳破的地方渗了出来,一下尖锐的疼痛从手腕传来,我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然后,我看到了恶心的东西,那滴黑色液体,变成一条黑色的毛虫子,从我手腕处开始蠕动,沿着我的手臂向我爬来。
我不怕老鼠,不怕蟑螂,却最怕这种蠕虫,它的动作引起我手臂皮肤大面积的立毛肌收缩,我忍不住想抽回手用力甩掉它,可是手腕被固定住,我只能看着那黑色毛虫子慢慢爬过来。
“啊~虫子!虫子!把虫子拿掉啊!”我尖叫,求助于邢院长,她却像没听到我的呼喊,继续不断地转身用竹签蘸取那男人手中碟子里的红色液体,然后在我手腕上一个接一个地戳破皮肤。
越来越多的黑色液体渗出!越来越多的毛毛虫顺着我的手臂向我爬来!
“救命啊!虫子啊!救命啊!~救命~”我已经不能自制地开始狂叫!
为什么他们都听不到!为什么要绑着我!
“廖羽救我~好多虫子~”我惊恐得开始哭喊,不管自己的声音有多凄厉,拼力要挣脱那些固定住我的金属环扣。
“守住心神!那是假的!”廖羽妈妈出现在我左边。
什么守住心神!什么是心神嘛!我死命地甩脑袋,死命地哭喊,“救我啊~虫子啊~”
她不理会我的求救,只是握住了我的左手,“宁沧海,看着我。”
她的话像是有魔力一样,我发现自己不得不看着她,尽管右臂的虫子蠕动的感觉还在,尽管我还在哭喊,尽管我还在用力摇头甩脑袋,但不管我怎么甩,眼前都是她的那双眼睛,那双跟廖羽相似的眼睛。
她慢慢闭上眼睛,我的眼皮也变重,我的意识告诉我,我要睡了,我一边甩着脑袋哭喊着一边却快睡着了。
我睡着了……她让我睡着了……
都不知道睡了多久才慢慢醒来,亮着的手术灯刺得眼睛睁不开,好一会儿才动了下手脚,四肢的禁锢好像被取掉了,我一个翻身想坐起来,发现自己头重脚轻,晃晃悠悠地差点栽了下去。
环视四周,手术室和外间都已经没人了,廖羽他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看自己的手腕,那个黑色的肉虫子已经没了,腕上的皮肤恢复了光滑,像是什么都没有过。
光秃秃的手腕好像少了些什么,哦,手镯,我的镯子,好像邢院长是塞到我肩下的,可是手术台上摸来摸去都没有。
我小心地爬下手术台,脚很软,只能扶着手术台慢慢再去够旁边的操作台,一点点移过去,移出手术室,移出到屋子外面。
屋子外面也没人,天色已经昏昏沉沉了,应该是已经黄昏了,这排平房,都上了锁的平房,每一间都亮了一盏灯,不是很亮,却足够看清楚屋里的情形。
当我趴在隔壁那间平房紧闭的窗口看清楚里面的时候,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上来。
这间平房里,两边是一个个格子,贴着标签,中间并排间隔放着两张平桌。
医院里能有这种格局的屋子,难不成是太平间?
我慢慢摸着墙,走到那间平房的门口,门旁一块金属标牌,“一院敛房[一]”。
头皮开始发麻,恨不得转身就跑,但偏偏脚下无力,心开始紧紧揪起。
这个守灵家族,跟鬼打交道也就算了,弄个什么神叨叨的手术室在太平间旁边,看见鬼,跟站在尸体旁,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啊。
“沧海,”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我猛地回头。
妈妈!
为什么!为什么我看见妈妈!
这是什么地方,这么邪门!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假的!我记得廖羽跟我说,不论看到什么都是假的。
我轻轻地摇头,往后退到贴着墙,突然想起身后是敛房,隔着一堵墙就是各种尸体,急忙往旁边多挪几步,但脚下发软,一个没站稳,斜斜地倒了下去。
“沧海~”面前这个“妈妈”焦急地迎上来,伸出了双臂。
我知道,假的,我只是太想念妈妈了而已。
我用力闭上眼睛不看,可是,这个“妈妈”却直接扶住了我的双臂。
这……不是假的感受,妈妈的手,我是认得的。
我猛然睁开眼睛,眼前的妈妈,含着泪,呼唤着我的名字,她的声音,跟她生前一样温柔。
我没法说服自己面前这个妈妈是假的,她的样子一直在我记忆里鲜亮如昨日。
“沧海,你,有没有摔疼,”妈妈摸着我的腿,我的肩,我的头。
我完全没有办法抵抗她的关爱。
“妈……”
一个字,我就哽住了喉咙。
扑进她怀里我没有办法让眼泪不流出来,没有办法让自己收住嚎哭。
这个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味道,这个,是我的母亲……
“沧海,照顾好自己……”
手中一空,妈妈的声音未落,已经飘然退开。
“妈……”我惊叫,因为,我看到,妈妈退开的身形后面,有个黑色球状的东西,张开了大嘴,它张开了大嘴,我看到了白森森的牙齿,它一口把妈妈吸了进去!
它把我妈吞掉了!我妈!它吞掉了我妈!
“沧海!”正当我惊恐、愤怒、无措,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廖羽!
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我想告诉它那东西把我妈吞了,可是我空挥着手却没法说出,“我妈!我妈!我妈!”
我只能指着那黑色的东西,反复地说“我妈”那两个字。
“你别急,别急,”廖羽在我身边蹲下,握住我挥动的手,越过他的肩,我看见那黑色的东西慢慢在幻化!模糊!逐渐透明!
“啊~~~~~~~~~我妈啊!”我要疯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甩掉廖羽的手,我一翻身爬了起来,扑向那黑色的球体。
“沧海!不管看到了什么都别信!那是假的!”廖羽一手抓住我,一手从后面抱住我的腰,“你冷静!假的!”
怎么可能是假的!那双手,那个怀抱,那双含泪的眼,还有对我的殷殷交代,怎么可能是假的!
“你放开我!”我要疯了,廖羽的不放手,让我陷入疯狂。
我明明就是亲眼看着妈妈在面前,明明就是亲眼看着那黑球将妈妈吞了,明明就是现在看着那个吞了妈妈的黑球要消失了,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放开我啊,求求你放开我,”吊在廖羽的手臂上,我已经开始哀求,哀嚎,他怎么能理解再一次失去母亲的痛,他怎么能理解眼睁睁看着妈妈被不知名的东西吞掉的恐惧。
“廖羽,我求你了,你放开我,”为什么这个男人这么狠心,无论我如何哀求,他始终不放手。
眼睁睁看着那黑球带着妈妈消失了。
“我恨你!”
我猛地转过身冲他大吼,他却只是将我的头按在他胸前,无论我如何挣扎,他只是不放开。
其实,我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了,这两年来她没有让我感觉过她的存在,廖羽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过父母,应该他们都不在了,无论是以生而言,还是以死后而言,我知道,父母都不在了。
我知道廖羽跟我说别信,我应该不去信,但是,就算是幻象,那也是我心里鲜血淋漓的记忆,面对着妈妈,无论是真假,我都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悲伤。
我只能嚎哭,为自己无力去改变什么,挽回什么。
某一夜廖羽温暖的手指打开了我心里埋藏的悲伤,让我在他怀里静静流了一夜泪,而现在,再次感觉失去妈妈的疯狂,让我彻底地释放了心里的委屈和悲痛,我在廖羽怀里哭到瘫软。
“沧海,你以后要坚强……”
为什么廖羽松开了手,松开了抱着我的手。
我抬起模糊泪眼,看到他不仅松开我,还节节后退。
“沧海,记得要坚强,要好好活下去……”
不可能!廖羽不可能放开我!从他跟我重逢的那天起,我很深刻地体会得到他对我的心,他绝不可能在我痛哭的时候放开我!绝不可能!
假的!
这些都是假的!
妈妈的出现是假的!就连廖羽的出现也是假的!
“假的……”我面对着步步后退的廖羽,也开始后退,“都是假的。”
“啊~”手腕的剧烈疼痛让我忍不住呻吟着蹲下去,我想抬起手来看,却发现手臂动不了,一甩头看见廖羽温和地盯着我。
不,这不是廖羽,这是廖羽的妈妈的眼睛。
一转头,顶上的手术灯让我的眼睛一阵刺痛,闭着眼睛休息几秒再看右边,邢院长,捏着那根竹签,满头大汗地,也看着我,鼓励地对我微笑。
竟然是一场梦……
“来了,准备!”当我恍惚以为噩梦醒了,廖羽的妈妈却一声轻喝。
“啪嗒~”我四肢的金属环扣全部松开了,那个本来端着盘子的男人凑过来将我扶起,头晕脑胀,但我也看清楚了周围的局势,却几乎要惊叫。
廖羽和高柔,换了一副模样……
一个黑亮,一个银白,两个人都是全副盔甲,是的,头盔胸甲,就像两尊古代战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