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跟往常一样,对世间冷暖只是静静看着,慢慢往西移去。
冯有西看着蹲在地上捡钱的父子二人大笑:“哈哈哈…哎哟,不行了,笑死我了。”就像是公鸭嗓一样,一边笑,一边还摸着肚子嘲讽道:“曾瘸子,你腿瘸了,脑袋没瘸吧?就地上这几个子儿,往多了说也就三十来文吧,猪肉你能买几斤?还想留着给你儿子娶媳妇,哎哟,我肚子都笑疼了,哈哈哈…”
类似的事,林青前世见过很多,他不由想:
“原来前世人们总挂在嘴上的,所谓‘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在这时便没有了,有的那些人该是被清军杀光了吧?”
想上去帮着捡钱,却听冯有西笑完了又说:“不对!曾瘸子!你家娃儿你们耍我呢?”说话间走到蹲着地父子二人身前,指着地上未捡完的几个铜子怒道:“就这些钱,你们就想我给治伤了?”不等二人回答又不依不饶道:“还想娶媳妇?我呸!买个猪腿都嫌少,穷!就不该犯病儿…”
曾大虎听得火冒三丈,站起来咬牙切齿地怒瞪冯有西:“你说够了没有!”说着像是想动粗似地撸起袖子,却被曾承柱扯住:“大虎你干啥?”
“爹,他…”
“他什么他!你给俺闭嘴!”说完转头对冯有西赔礼道:“对不住了啊冯大夫,这伤俺不治了,一点小痛,俺忍忍就过去了,让您白跑一趟,真是麻烦您了。”
冯有西闻言越发蹬鼻子上脸:“我来这一趟儿可不能白跑!你得付…”
“你什么你?你个老东西!”曾大虎怎么说也算是“自己人”,林青想帮着他出头,顺便试试前世网络上用来骂人的话用在这时是否依然毒辣。
冯有西听了,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这大小病全靠自己来治的村里有人敢顶撞自己,睁大了浑浊双眼:“你…你说什么?”
林青没有因为年纪小有半点怯意,大声回应:“我说你这个走四方的赤脚郎中没有半点为医者的仁义之心!你跟打伤曾大叔的那些官府人有什么两样?都是一样眼里只有钱,都是一样只会欺压你的同胞,你敢对满人这样吗?”
林青咄咄逼人,质问一样地话语让冯有西听了浑身一怔,想开口说什么时,林青却抢先一步:“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行医!”
“你这样的人,只配在哪个腌臜(aza)角落行那刨阴沟、铲狗shi的活!”
冯有西一时忘了林青只有九岁,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怔怔望着林青说不出话,却不是怕了,而是因为想起了什么,瞳孔都有些涣散。
林青见冯有西哑口无言,越发骂过瘾了,他前世可没这样骂过谁:“曾大叔他们靠劳动赚地钱有什么不对?穷又怎么样?你呢,你就只配掏粪!你肮脏的使我后悔今天跟你说话!”
骂完,本以为冯有西会勃然大怒,不想他只是两眼无神地呆呆望着前方,林青突然觉得似乎话说的有些,重了?冯有西好像也没做什么太严重的事吧?
回头对目瞪口呆的曾大虎父子二人狡黠一笑:“曾叔儿,大虎你们别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哈,我就是想替你们出口恶气才骂的,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曾承柱仿佛是忘记了腿上的痛,还沉浸在林青刚才的话语中,闻言讷讷地点了点头。
而曾大虎却没想那么多,过来拉住林青的双臂,高兴道:“小兴,你也太厉害了吧!把这冯大…不对,把冯老头都说呆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对林青这样后世的人来说,被那样骂,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那番骂言却是在冯有西心里掀起了大浪,他五内俱沸,像是失了魂儿一般,木讷地连药箱都没拿就从院子里出来茫然游荡。
其实林青如果再细心一些,就会发现冯有西说话时总会带着一些前世京城地区的腔调。
……
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照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待红消醉醒时,冯有西已经离长山村较远了,他在一处空旷地山坡上停住了脚步,脑海里回忆着令他失神的一幕幕——
记忆里的场景跟长山村随处可见的低房矮舍不同,可以说是高房大瓦、朱木滚漆,外面还有着喊杀声,冯有西也比现在年轻很多,并且没有扎辫子。
面前一老者对着他道:“有西,你害怕吗?”
年轻冯有西回道:“师傅…您快叫上其他太医我们一起逃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逃?”那老者惨然一笑:“陛下自溢煤山时,我等没有随之而去已是不忠!现在他们要我们剃掉头发、脱掉祖宗传下来的衣袍,如果我们再逃了,那就是不忠不孝了。”
年轻冯有西忙劝:“师傅,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逃出去,只要人活着,就什么都有希望,而且…”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说道:“而且以您的医术,清军不会为难您的,您可以继续做御医啊…”
“继续做御医?去给那些杀我同胞、辱我族类妻小的人医治吗?”
年轻冯有西闻言长叹:“师傅~”
老者却不应,只道:“有西,我刘士彦待你如何?”
年轻冯有西闻言对老者跪下:“师傅自微末中将有西捡起,恩同再造,更是传我医术二十八年,养育之恩,有西无以为报。”
刘士彦点点头,渡步道:“当此神洲陆沉之际,可谓大厦将倾,帝国将亡也,我们已无力回天了,我太医院一百二十余国手愿同神州共存亡!”说完回看了冯有西一眼:“有西,你还年轻,不用陪我们这些老家伙一同赴死了,你逃去吧。”
年轻冯有西听了,眼眶已经湿润,呛声道:“您虽是我师傅,却如同我的父亲一样,您的恩情,有西还未报答半点,怎能在这危机关头扔下您独自逃命?有西要跟着您,哪怕是死亡。”
“有西你知道,师傅此时想起了什么吗?”
“有西不知。”
“那一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是婴孩,被丢在路边哭着,叫着,行人见了谁也不理,师兄们都说你养不活,叫我不要管,我却硬是将你带回了太医院……今日你有如此心,也不枉我当初从路边将你捡起了…不枉啊。”
“你若真念我之情,便答应为师一事。”
“师傅请说,赴汤蹈火有西也定会办到!”
“如果……为师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这世间有我汉人起事,举兵反清,那么不管你身在何方,不管你是否有妻小家眷,只要你还活着,你就要用我教你的医术前去辅佐,有西你可能答应师傅?”
“有西谨记!”
……
云雾里露出一线月亮,宛如一只挤着地眼睛。
冯有西站在夜风不断的山坡上,看着从蓬松如絮云堆下,无牵挂浮出地月亮有一边没满,像被打耳光的脸肿着一边,意识都开始恍惚了,望着月亮轻声说着:“师傅,是您吗?有西好想您。”
带凉意的夜风似乎无法让冯有西感觉到冷,他叩首在泥地上,压抑了十八年的泪水,这一刻,再也抑制不住。
“师傅,有西辜负了您的所托。有西可以医治他们的身体,却医治不了他们软弱地内心,有西等了十八年了也没有等到起事的人。甚至…甚至有西的精神也被他们同化地麻木苟且了,就在今天,徒儿竟然看着一个汉人瘸了腿无动于衷地嘲笑,就连一个小孩子也看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