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热的八月终于结束了,天气渐凉,堪堪熬过烈日的人们,开始期盼着秋月和冬雪。
傅潼近日来常常皱着眉头回想起她的八月,记忆里是日复一日的上班下班,哦,还有一场徒步,她依然记得那满山繁艳花影,记得萦绕鼻端的幽深香气,记得自己声嘶力竭的吼叫如何在山谷间回响,那声音不似自己的,犹如重锤,击打胸腔以至于眼泪盈眶。也是只有那样野外肆意的花事静好,才胜得过一日一日心境苍凉。八月剩下的日子似乎是快乐的,因为记忆里那一周像是被按了快进键一般的,匆匆而过,不留痕迹,拼命回想也只见些许模糊的映像,分不清究竟是遗忘的现实还是清晰的梦境。
九月初的一天,傅潼在梳妆台的一个旧首饰盒里找到一张银行卡,她拿在手中端详许久,却记不起来自己何时去办的。去银行查,能熟练的输入密码,看到显示的余额时却惊叫出声,这一笔巨款,自己竟不知从何而来。打印了流水,显示是一次性存入的,后面只有三笔花销,在清光天地,一支表,一支包和一支钱包。她在家中找到三样东西,和卡摆在一起,摆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她于是确定自己是真的忘记了什么。她看着那些物件,有些惊恐的抱紧膝头,在依然炎热的九月初,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她去查了小区的监控,去查了公司的监控,所有的影像里,她都是来去匆匆,一个人。没有陌生人,没有奇怪的现象,没有海螺姑娘,也没有巴拉拉的小魔仙。她于是去了医院,检查,咨询,抽血,照X光,没有问题,一切正常。医生看着她的眼光好似她有妄想症一般,她只得笑笑告辞。
最后,她去了公证处,写了遗嘱。然后心安理得的等待着,至于等待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只是觉得会有什么发生,那些她遗忘的,总有一天,会回来。她不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样的一段话:“所谓记忆,就是你以为不会忘的,到最后你忘记了,而也总会有另外一个人,在独自承担着她的记得和你的忘记。”
傅潼闷闷的想,她的忘记,不知道是不是有另一个人在承担着呢?
她依旧上班下班,吃饭刷网看连续剧,在公司听到笑话时微笑,下班时低声说再见然后离去。她在日复一日的时光里,渐渐的将自己低调得荒芜起来。
那张银行卡一直放在首饰盒里,孤孤单单的躺在有些破旧的红色绸缎里。她从未拿出过,也从未用过。因为不知道用在何处,她的薪水足够她日常生活,而她除了日常生活之外也别无可以消费的地方。
倒是那支表和那支包,她常常随身带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忐忑,但发觉几乎没人注意到她的新行头,而后她才注意到地铁里写字楼里到处可见这样那样的大牌招摇过市,不知真假。于是就坦然了,也慢慢觉出来自己其实心里或许还存着这样的念头,或许某一天会有人跟她打招呼说嘿,这包你还用着呢。
九月像是滑过水面的飞鸟翅膀,只是一拍一合,就已经过去了。到了九月末,公司里所有的人都开始兴奋起来,空气中弥漫这一股隐隐的热流,在休息室,在卫生间,甚至在参观,都可见人们低着头,叽叽喳喳的议论着“旅行、休假、购物、机票、旅店。。。。。。”不用听,傅潼就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因她自己也曾经是其中的一员。辛苦工作,赚取薪水,而后再在人潮拥挤中更辛苦的花掉。她曾经热衷于此,但如今却是怕了。
她不是没有畅想过,那张卡里的钱足够她环游世界住五星级酒店,她甚至订好了去巴厘岛的机票酒店,却在最后付账的时候点了delete。她已经习惯一个人出行,但却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了。
长假的最后一天,所有的人都不思工作,办公室里一直响着各种耳语,开始声音是小小的私密的,到了下午就渐渐的大了起来。下班前的一个小时,那些声音慢慢汇集在一起,就像是故意放低了声音的交响乐,所有的旋律都刺向一个主题:假期假期假期。刘晓雯滑动着椅子下的轮子,吱吱呀呀的一路碾过那些声音,来到她身边:“嘿,你放假去哪玩?”
傅潼摇摇头:“哪也不去,人太多了,不凑热闹了。”
刘晓雯精心描绘过的眼妆也掩不住亮亮的眼睛:“我今天晚上的飞机,去泰国,不知道哪边现在还热不热?”
傅潼笑着和她应付几句,刘莹莹的电话打来了。
终于到了下班的时刻,胖总监从办公室里踱着步子出来,笑眯眯的跟大家说节日快乐。于是压抑了一天音量的交响乐终于到了最高潮的部分,众人笑着说着,却在顷刻间就走了精光,给这内心骚动的一天画了一个利落的句号。
傅潼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公交车按时来了,可是拥挤的路况还是让她迟到了。
到了和刘莹莹约好的饭店,她才发现只有她一个人,不见路林。于是她一边说着糟糕的路况,一边询问:“你家小路呢?”
刘莹莹似乎瘦了一些,脸色有些苍白。她没好气的将手中的菜单翻的哗哗响:“加班。一到假期就加班。”
傅潼笑着应道:“警察嘛,为人民服务啊。”
刘莹莹送了她一个白眼,然后就开启了吐槽模式:“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们所里最近老是加班,还要搞什么特训,小路本来不是文职嘛,现在也要做训练,你是没见啊,最近经常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也不知道在搞什么。”
傅潼微微笑着,她喜欢这样的刘莹莹,永远生机勃勃,就连抱怨,都是用来掩饰关心的手段。
傅潼安慰她几句,刘莹莹的脸色好了一些,可是待到菜都上来,她却开始沉默了,眼神中是欲言又止的闪烁。她从来都不是善于掩饰情绪的人,她的嘴角眉梢,她妆容精致的脸,全部的,都是忧烦。
傅潼看着她,放下筷子说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小路加班又不是头一次了,至于这么不高兴啊?”
刘莹莹想了想,低头沉默半响,最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蓝色的纸质包装盒,白色的绸带蝴蝶结,打开来,里面是一个钥匙模样的项坠,镶满细小的黄色宝石,灯光下闪闪发光。她的声音写满了忧虑:“我从路林的一件衣服里发现的。”
傅潼打趣道:“呦,小路还挺浪漫的,收礼物还不开心啊。”
刘莹莹看着她,眼神在瑟瑟发抖:“我是一个月前就发现了。我放回了原处,等着他送给我,可是他一直都没有给我。”
傅潼有些不解:“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日子吧,或许也是忙忘了。”
刘莹莹轻轻摇了摇头:“他今天去上班前,说假期加班,不能陪我度假,送了我一件礼物。”她说着侧过头来,她的耳朵上,有一颗钻石的耳钉,在灯光下,流光溢彩。
刘莹莹的眼睛已经红了:“这两样东西,我去查过价格,都很贵,尤其是这件,”她用手指了指那条项链,黄色的钻石在灯光下流光一闪,“是他两年的工资了。”她又摸了摸耳畔的钻石耳钉:“这个耳钉,也得他三个月的工资。他哪来这么多钱?”
傅潼愣住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莹莹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潼潼啊,你说,路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傅潼看着她脆弱神情,突然想起自己家里的那张银行卡,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末了她只能问刘莹莹:“你问过路林了吗?”
刘莹莹摇摇头。
傅潼看着她叹了口气,柔声说:“莹子,你还是跟路林好好的聊一下吧,先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没准,没准这项链是什么证物暂时放在他这里的。”
刘莹莹大力的吸了一口气,用手指轻轻拭去了眼角欲落未落的眼泪。她一边点头一边利索的将那项链收了起来:“他最近忙的很,常常半夜才回来,天不亮就走了。我倒不是怕他忙,他认识我以前就做警察了。可是他最近老是受伤,还突然多出来这么贵重的首饰,我就怕他是外面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傅潼笑笑拍拍她的手:“傻啊,你家小路你还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会去做坏事呢?!你呀,别胡思乱想了,这不是假期了吗,你反正有时间,等他加班回来好好聊聊不就得了。”
刘莹莹的神情渐渐的放松下来。傅潼心里也开心起来,刘莹莹从来都是敢想敢做的性子,相交多年从未曾见她如此患得患失,路林是她的软肋,稍稍一碰,就愁肠百结心思难宁。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暂时不把那张卡和自己健忘的事情告诉她。
两人饭后又去逛了一会商场,分手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
刘莹莹拎着一大堆购物袋,走到租住的楼下时,才发现楼道里的灯又坏了,这是一个很老的小区,房子全是上世纪的低层板楼,没有电梯,楼道里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广告,弥漫着说不出的味道,带着陈年的灰尘、发霉的垃圾、炒菜的油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那是一种暮年的味道,告诉每一个踏足这里的人这栋楼的历史已经足够悠久。
楼道里的声控灯不是第一次坏了,她住在四楼,还好并不是很高,房间的灯没有亮,看来路林还没有回来。刘莹莹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打开照明,踩着被灯光照的青白一片的楼梯慢慢向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