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期父亲又看了一眼傅潼,点点头,正要转身,傅潼喊了一声:“胡先生,能跟你说两句话吗?”
胡修远微微一愣,旋即点点头柔声说:“当然可以。”
傅潼摇摇头:“不是您,是子期爸爸。”
子期父亲皱着眉头看看她,又看了一眼胡修远,似乎不确定傅潼说的是谁,他的嘴唇紧紧闭着,眼神有些不耐。
子期将小箱子塞到白泽手里,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蹙眉低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傅潼拍拍他的肩:“我和你爸爸说两句话,没事的,乖。”
子期被她说的一愣,白泽已经上前拉住了他的手,笑呵呵的说:“来,子期,咱们去外面等。”说完冲傅潼展颜一笑,拉着子期走了。子期有些不舍的回头望着她,傅潼笑着挥手。胡修远想了想,也跟着走了出去。
大树下只剩下傅潼和子期父亲两个人,傅潼突然觉得空气变得凝固起来,初时人都在她尚且觉得他气势逼人,如今只剩两个人,更觉得这天地间都狭小了起来。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坚定起来。她开口:“胡先生,”话音未落便被打断,“我不姓胡。”
傅潼愣住了,她想好的话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否定打断了,她半响才小声的说:“子期叔叔,他说他姓胡。”
子期父亲了然的看了她一眼:“修远不是子期的亲叔叔。”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姓君,君修玉。”
傅潼尴尬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君先生,我搞错了。”
君修玉面色不变,沉声说:“说吧。”
傅潼被他的态度搞得有些郁闷,她心里渐渐有烦躁升腾起来,在胸腹间翻滚,她看得出君怀玉应该是久居上位的人,习惯了孤高临下,习惯了颐指气使,习惯了站在那里低垂着眼帘看人,连胡修远那样的人都只能安静的站在他的身后,连自己的儿子逃家一周归来后都吝啬一句问候。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整理了一下思路,清了一下嗓子说:“君先生,子期之前有受伤,您知道吗?”
“知道。”
“那您知道是谁伤的他吗?”
“知道。”
“那您知道他离家?”
“知道。”
“那,那您就这么让他走了?他还是个孩子!”
君修玉撇了撇嘴角,有些不屑:“你在指责我吗?”
傅潼觉得胸腹间的怒气已经要压抑不住,连呼吸间都火辣辣的:“君先生,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指责您,我也无意评论什么,您的家事我更无心参与。我只是想告诉您,子期还小,这样是虐待儿童,是家暴,是违法的!”
“傅小姐,你很有勇气。但是请不要对你不了解的事情妄加评论。”
“我不了解您的家庭,可是我了解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君修玉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盯着傅潼,眼神如刀,刺的她想要后退:“傅小姐,善良是可贵的,可是无知的善良却是愚蠢的,你以为了解子期?就因为你也没了父母?”
傅潼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动了真怒,言语激烈的反击:“不是因为我同样没了父母,而是因为我愿意去做什么!任由自己的孩子互相伤害、离家出走,你根本就不配为人父!”
天色暗了下来,原本碧蓝的天空变成了黑色,隐隐有风雷滚滚,有阴霾层云卷在天际。有风猎猎而起,卷起傅潼的发,她一时间迷了眼睛,忍不住踉跄着后退。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那手很大,很稳,用力的抓着她的小臂,有些疼,她摇晃了几下稳住身体。睁开眼,看到君修玉怒火中烧的眼睛,她有些畏惧的打了个哆嗦,轻轻的挣开他的手。
君修玉凝视着她,片刻,开口说:“傅小姐,等有一日你真的了解了,再来评论。”
傅潼深深的呼吸了几次,沉声说:“对不起,君先生,我有些过了。但子期真的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只是希望,他能够得到一个孩子应该的照顾和关心。”
君修玉沉默了片刻说:“傅小姐,我很感激你对子期的关心。子期在君家一直都被很好的照顾,以前是,以后也会是。”
他用一个手势结束了谈话,他伸出右手。
傅潼忍着胸中的闷气,她很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君修玉的气势和态度让她有些畏惧了,她终究是伸出了右手,和他握了握。
君修玉执着她的手,眼神复杂的凝视了她片刻,松开了手,说:“傅小姐,再见。”
他转过身,宽大的黑衣在风中划过一道弧线,天空中,黑云渐渐散去,风渐渐平息。
傅潼一个人站在树下,呆呆的看着君怀玉的背影被人流湮没不见。她有些气恼,有些不甘,但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失落。
不知道呆立了多久,她终于从如梦境的恍惚中回过神来,苦笑一下,准备回城。她到了售票大厅,准备买回程的票,一个人在售票处拦住了她。是白泽,他手里拿着一个朴素的黑色饭盒,笑意盈盈。
他将饭盒递给傅潼,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说:“一点心意,路上无聊的时候吃着玩。”
刚刚从君修玉凌厉疏离的气场中脱离出来,见到这样阳光的笑容,傅潼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白泽又掏出一张车票给她:“回城票。”傅潼接过饭盒和车票,说:“谢谢。”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拜托好好照顾子期。”
白泽的笑容更大了:“放心吧。”
回城的路上,傅潼打开了饭盒,里面摆着八件中式小点心,颜色清新,造型圆润可人。她忍不住微笑了起来,虽然还是放心不下,但是在心情沉郁的时候有如此美好的食物可以吃,也是乐事一件啊。她细细的挑选了半天,拿起一枚白色如糯米糍的胖胖点心,开始慢慢的吃了起来。
车窗外,种种景物慢慢向后飞去,沉默而暴烈的烈日之光透过树荫,如一道道光剑,将墨绿色的树荫切割的支离破碎。此时,无风,无鸟,无声。
武桥自梦中醒来时已近正午,他眯着眼睛凝视窗外一方苍天,屋里寂静如旧,他只觉得伤口疼的让他喘息困难,需要竭力的忍着才不会叫出声来。他曾经憎恨这疼痛,如今却感激它在,让他可以用肉体的疼痛来碾平内心锐利的痛楚,挨过太过沉重的伤悼。
他听到屋外走廊里有人声,有脚步声,他知道昨晚那一夜暴烈雷电,其实是武家的一场惨烈战役,有人伤,有人亡,有旧秩序崩溃,有新秩序建立,新旧交替间,是伤筋动骨的痛。
生离死别,就这样在日光之下悄然发生,在最放心无事的时刻突然拜访,让他惊觉原来生活脆弱易碎的不堪一击。
这不是武枫一个人的战斗,这也是他的战斗,他们一起站在悬崖上,遥望庞然不可抗拒的命运,他想去追问究竟是如何一路走到了这般境地,但追溯过去,却只能见清晰来路,不见答案。
时间不可逆,生命不可逆,他只能忍受痛楚,继续前行。
武桥再度闭上眼睛,将惨烈日光挡在眼帘之外。
傅潼是在午饭时间回到城里的,她从大巴车上下来,眼神有些迷离,她有些不解的看着周围,又看了看手里空空的饭盒,有微风卷起地上不知道谁丢弃的广告页,广播里有冷淡的女声在播报车次,还有那些步履匆匆的乘客各自奔赴未知的终点。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自己会在车站?为什么脑子里空空洞洞,好像,刚刚,告别了什么?
她努力回想,却不得要领,她记不起自己为什么要在车站,也记不起手里的饭盒从何而来,她觉得似乎有什么遮住了她的记忆,似乎有一面织毯悬在脑海里,有漫漫纹理蔓延,将她的某一段记忆围绕,不肯泄露出半分给她。
她一时间茫然无措起来,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是路林。路林问:“子期呢?”
傅潼不解的反问:“紫漆?什么紫漆?你们要刷房子吗?”
路林沉默下来,片刻后他回答:“你听错了,我问的是日期,日期订了吗?上次不是说要一起吃饭吗?你说你定日期的。”
傅潼想不起吃饭的事,她有些抱歉的说:“不好意思哈,小路,我把这事给忘了。你和莹子吃过饭了吗?要不就今天吧。”
……
傅潼回到家,家里静悄悄的,一切都是她离开时候的样子。可是她为什么要离开,离开又去了哪里?她想不起来了,想到头疼也想不起来了,于是最后决定不再去想。她将饭盒扔在厨房洗菜池里,回到卧室躺下。
她躺在卧室的床上,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在和路林刘莹莹一起吃晚饭前,她还有时间休息一下。她想,遗忘或许是因为她最近一周太忙了,她只要好好睡一觉,等她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她看着窗前挂的双层窗帘,拉开的是碎花布料的外层,闭着的是一层白色蕾丝纱,有朦胧日光透进来,一室金沙流光。她看着看着,终于沉入到黑甜的梦境中去了。
窗外,阳光正烈。
第一卷七日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