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冬天,是傅潼记忆中最寒冷的冬天。
那一年初冬,她的父母出车祸离开,当她伤心欲绝的处理完后事,回到自己工作的城市,才发现一直号称加班连她父母葬礼都没有参加的男友陈栋劈腿了,对象是公司老总的外甥女。
她在一个星期里失去了父母,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工作,世界变成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傅潼开始失眠,即使睡着也有梦,梦长而困厄,暗黑而惊怖,却很难醒。于是开始喝酒,醉后不知尘世,醒后复醉,醉后复醒,直到有一天胃痛的冷汗淋漓,再甘醇的酒也难以咽下,她于是明白,喝再多的酒,只要不死,总要回到人世间继续生活,在黑暗记忆里痛的要死的心,天亮后,和不能再饮酒的胃一样,都不过是身体一个器官组织。
晨昏不知的日子里,唯有刘莹莹来看顾她。刘莹莹和傅潼是大学同学,而陈栋是大她们一届的学长。刘莹莹是一家外企的HR,她个子不高,有些微胖,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厚嘟嘟的嘴唇,五官不算精致,但合在一起却有一种动人的气质,她是那种生机勃勃的人,有用不完的精力,活力四射。傅潼依赖这生机和活力,像卖火柴的小女孩贪恋火柴的一点微光,这是所有寒冷孤寂的人对温暖的一种渴望,本能一般,她以此挺过漫长冬天。
事实是,心疼的极限是再也感觉不到疼,寒冷过后,春天一定会来。
就这样,当16年的春天来的时候,傅潼发现自己还活着。
她看着窗外一树繁艳的梧桐花,铺天盖地的紫色挤满了一方天空,突然怔怔的流下眼泪来,在春日暖煦的阳光里,痛哭着。
铁打的事实逼视着她,她愿还是不愿,既然没有醉死,日子就还要继续。
到了8月的时候,傅潼已经在新公司顺利的通过了试用期,她卖掉了父母在故乡的房子,在城里买了一套小小的一居室,她办了一张健身卡,她换了新发型。然后她对自己说,你看,放纵自己悲伤的时间,总有一个限度,过了,就慢慢淡了,淡成一道浅浅的伤口,止了血、结了痂,就再看不出那下面是曾经的血流成河。
8月末的时候,傅潼报名参加了一个野外的徒步活动,那是八月二十日,一切故事开始的时间。
一行18个人,她自己背着大包,和素不相识的人们在漫山遍野的鲜花绿草中插科打诨放肆大笑。走到山顶的时候,她和周围的人一起冲着空气大吼,嘶叫到声嘶力竭,脸涨得通红,没有人看到她眼角有泪光闪动。
回程的时候,他们的车在半路抛锚,不得不步行到了附近的县城去坐大巴。那车站有一个停车的小院子,院子一角有一棵不知名大树,树叶繁茂,树荫阴郁。在8月璀璨如金的烈日中,这树荫显得如此诱人又可爱,但奇怪的是,树下却没有人乘凉。
“都躲到候车室里吹空调了。”傅潼想着,她走近了才发现树下有一个男孩,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小狗。
那男孩不过八九岁,削瘦的像一杆竹,眼睛很黑很深,形状像橄榄,肤色苍白。着一身旧衣,额头上眉心中有一道红艳艳伤疤。他怀里的狗狗个头很小,恹恹的没有精神。
傅潼和他一起站在树下,待到同伴买好了车票,也不见人来招呼那男孩。她背上包往车那处走,半程回头,那男孩仍孤单站在一树阴影。
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走过去问:“小朋友,你的爸爸妈妈呢?”
男孩猛地抬起头来看她,黑白分明眼睛直直望她,片刻后低声:“妈妈不在了,爸爸生病了。”稚嫩声音诉说苍凉故事,一径惹人怜。
傅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是家中独女,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呆了一会,才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孩说:“狗狗生病了,我想带它去看医生,可我不知道怎么去医院。”
一双眼睛只是看着她,亮晶晶映着她的脸和背后天光云影,隐隐泛着日光的金色,流转如水,慢慢将她沉溺其中。
待傅潼回过神来,她已经带着男孩坐上了回城的大巴车。狗狗藏在她的大包里,安静的像一件行李。
八月半的天气,车厢满是盛夏的黏腻闷热,空气浓稠的像一道无形的幕,阻挡了车流前行。焦躁的气氛慢慢蔓延,有人开始低声叫骂。傅潼看向男孩,他安静的坐着,小小的一只缩在大大的靠椅里,似乎要缩到椅背里面去,他闭着眼睛,眉头却紧紧皱着,额头有细细的汗。她伸出手,想揉揉他的头发,却最终收了回来,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捡到一个孩子已经是荒唐,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抚他。男孩却突然伸出手来,小小凉凉的,抓紧了她。
男孩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下车。
傅潼跟徒步的同伴们一一道别,似乎没有人在意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小小的人,那男孩不言不语,安静成她的一道影子。
人群散去,退潮一般,只余傅潼和男孩如礁石呆立着。半响,她才突然想起背包里的狗,忙掏出来递给他。狗狗更加萎靡了,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男孩着急的望向她,眼神中有焦灼不安,殷殷切切的望着她,就像她脑后有闪亮光环。
傅潼只好带他去了自己小区附近一家宠物医院。
男孩陪着狗狗在处置室里看医生,傅潼在大厅看动物兼等候。大厅有两排笼子,是生病住院的动物。所有的动物,全都安安静静的,没有叫声,没有爪子摩擦的声音,没有走动,没有吃东西喝水,一切皆无,安静的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傅潼觉得奇怪,怎的所有的小动物都病到这种程度?
医生处理完狗,将她当做家长,说了大串术语,傅潼不耐打断医生的话,都按您说的办。
狗狗处理停当,男孩抱着它,一直摇头坚持不肯把他留在宠物医院。傅潼只得带他们出门,说好明天一早再来。
门外夜色深沉,有微风轻轻扬起头发,发梢拂过脸颊,有些痒。两人一狗站在门外,茫茫然不知该做什么了。
终于,男孩借了傅潼电话,说要打给自己的叔叔。他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把手机递给傅潼,傅潼接过来,发现还没有挂断,下意识的放到耳边。
里面传来一个温和低沉的男中音,自称是男孩叔叔,因为有事不能来车站接他,所以拜托傅潼先带孩子回家。
不待傅潼答应,电话就挂断了。她手持电话呆呆站了一会,最终对男孩说:“走吧,回家。”
傅潼的家是一室一厅,客厅有一面大的落地门窗通往外面的阳台,温柔的月光可以从这里照亮大半个客厅。当初就是因为这面落地窗,刘莹莹替她做主买下了这个房子,用她的话说:得让更多的阳光进来照亮你的人生!这房子花光了傅潼父母留给她的所有积蓄,她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爸爸妈妈还健在,会不会唠叨她的任性,但是有了这个房子之后,她的确觉得在这座城市里有了一点归属感。
她找出一床旧被子,折好了放在卧室的床角,让狗狗睡在上面。然后从冰箱里找出一些食物,胡乱热了热跟男孩一起吃了。男孩吃的很斯文,但是很快,一转眼就已经吃完,傅潼发觉他只吃了肉,所有的青菜挑了出来,在盘子一角,小小一堆绿。傅潼热了牛奶给他,他皱着眉头,端详半天,咬牙喝完了,神态似慷慨赴刑场。
晚上,傅潼让男孩睡在自己的床上,她在客厅的地板上,把徒步露营的睡袋拿了出来,钻在睡袋里,看一室银屑,是透窗而来的月光,她忍不住想起那首“床前明月光”,只是明月依旧,她却已经没有了故乡,想着想着,就沉沉睡去了。
午夜时分,男孩抱着狗狗走出房间,他走到傅潼旁边,低头看着她,孩童面容却有成人神态,表情很是困惑。傅潼并不算是美女,她有英挺浓眉时时皱着,眉心处有浅浅褶皱印记,杏仁样眼睛,直直的鼻子和略显阔大的厚唇,面目舒朗,有些男子的英气。男孩见她睡着时也皱着眉头,嘴角紧闭,似有愁苦不能释怀,唯有两尾睫毛是好的,黑黑长长的似是蝶翼。此时,无尘无垢的白白光线盈满半室,笼在傅潼身上,冷然清辉在她的脸上形成了一层幽蓝光晕,如水流溢。一直昏昏沉沉怀的狗狗突然睁开了眼睛,轻轻咬了咬子期的手,然后艰难的嘶叫了几声。
男孩很吃惊的看了看傅潼,他蹲下来,仔细的看着傅潼熟睡的脸,他瞪大了眼睛,月光下,他如黑夜一般的眼睛深处,有金色光芒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