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班里,应考的气氛冷漠而肃杀的气氛使我的心很快平静了下来。
老板闯进班里,胳膊挥舞着,瞪大双眼,嘴里喊着“贾振武来了!开着桑塔纳!”,声音低沉而充满惊羡,然后像一只麻雀扑扑拉拉地拍打着翅膀,在班里转了一圈,又扑拉拉地飞了出去。
贾振武和我是特级老乡,高二时的同桌。他成绩虽差,品行却好:上课要么睡觉,要么看小说;课外活动时间总是洗衣服,穿得干净而整齐,像一个整好行装的男孩耐心十足等待着火车的到来。他身材高而不瘦削,却不爱运动。我拉着他打了几次篮球,有一次他的小肚子被撞了一下,他说:“你们太勇敢了,我受不了!”然后和篮球绝了交。有一次,县歌舞团来镇上演出,电影院承包商想到了形容枯槁的高中学生身上还可以榨出点油水,于是拉学校领导吃了顿饭,学校包了场。先是一个表情严肃身着军装的的男高音高歌一曲《红星照我去战斗》,台下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接下来一个银装素裹的女歌手无限深情地唱了一首《我爱你,塞北的雪》,台下响起了哗哗的掌声;接下来是两个人上来说相声,一上场就是“相声是一门语言艺术,讲究说噱逗唱……”台下一片声地喊:“你们下去吧!”两个人镇定自若地完成了发音任务,含笑退场;紧接着几个小姑娘以其最节省布料的着装和令人吃惊的动作倾刻间征服了全场,小镇上的人哪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间全场目瞪口呆。男生女生均偷偷地瞅瞅身边的异性,面红耳热地象做了贼。台上的人的疯狂地扭动,台下的心在疯狂地跳;台上的脸在强光下闪耀,台下的脸在幽暗中发烧;台上激情飞扬,台下激情暗涌;突然台下有个人尖叫一声,好像汹涌的浪潮撕开了个缺口,所有的人都跟着尖叫起来……刺激比艺术更有征服力。回到寝室,几个打牌的学生问演得怎么样,我抢着说:“……最刺激的是舞蹈,有霹雳舞、太空舞、恰恰舞……还有……贾振武!”众人大笑起来,贾振武走到我面前,以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说:“桑雨田,我知道你只是开个玩笑,不过请你维护我的尊严!这一次算了,不许有第二次!”说得我羞愧难当。从此,我对贾振武敬而远之。
他高二上了一半,便被他父亲安排到城关镇政府去上班。不到一年,被提拔为财政所所长,现在来到学校,可以说是荣归母校了。我隔窗望去,贾振武的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有的看他的皮鞋,有的捏着他的衣服研究布料,有的围着车摸摸玻璃,拉拉车门,往里窥视几眼,脸红红的,带着满足的表情站到一边。我又坐了下来,不一会我听到贾振武说笑着朝班里走来。“老伙计,才几天不见,见外啦,你怎么不给我说话呢?”我说:“我喜欢雪中送炭,不愿锦上添花!”贾振武一笑,说:“我只不过是沾了我爸的光,若不是我爸站在那,你们哪一个都比我强!”我也笑了:“你怎么有空到学校来?”贾振武说:“会季子要来了,我弄了几张门票,请伙计们去逛太昊陵!”“坐着桑塔纳?”老板问,贾振武点点头。“我去!”老板说。“谁还去?”贾振武边问边拿眼看我,又看看天长。张云起说:“我趁着进城去找我哥,我哥在县政府上班!”“好啊好啊!”天长说:“我什么都不信,只信我自己!”贾振武说:“进城玩玩呗,不一定非烧香不可!”“那好吧,我去!”我说:“要是坐得下的话,我就去!”“还可以再坐一个!”李桃艳说:“我去!”天长看了看她的腰身,说:“放臂部的空间不够了!”大家笑了,老板说:“挤挤复挤挤,还是可以坐下的!”我说:“让桃艳去吧,我正想着多念会书呢!”天长说:“我们特级老乡要聚一聚,你们俩要去改改日子吧!”李桃艳说:“苗俊,下来,稀罕和他们一块?”妈联主任怔了一下,恋恋不舍地从车里钻出来。李桃艳对苗俊说:“咱们打电话去!”
李心清听了女儿的诉说,联系了公交公司,过了一个多小时,一辆四十二座的大客车开进了学校。几十个学生一窝蜂地钻进车去。老板被李桃艳拉着坐在中间,内心涌起一阵阵欣喜:李桃艳哪不好,不就是有点胖吗?那叫富态;不就是说话有点冲吗?那叫坦率;现在你是高中生,头上还戴着光环呢,如果考不上大学,回到农村连生存都会成问题,更不用说找对象了!不少人傻乎乎地冲着希望渺茫的大学熬了一年又一年,梦着金榜高中,美女洋楼,一旦梦想破灭,落了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能把这样的一个媳妇领回家,也不枉读了三年高中。李桃艳探着身子正和几个男生聊得起劲,他有点耽心,叫道:“桃艳!”李桃艳不耐烦地问道:“什么?”“和他们说什么?”“太昊陵的热闹,还有淮阳的小吃!”老板偷偷拉住了她的手,李桃艳无力地拽一下,没有挣回来,便红着脸坐正了身子,不再说话。毛国才从后边伸过头来,悄声问道:“什么时候发喜糖?”老板看看李桃艳,李桃艳说:“想吃糖,别乱讲话!”毛国才凑上来说:“恭喜嫂子,钓得金龟婿,今中午在城里安排顿喜宴吧!”李桃艳满面怒容:“你们吃个屁,胡乱说话,看不烂你的嘴!”毛国才说:“确实,我闻见了!”大家哄笑起来。车辆在新修的柏油路上晃荡着,漏下一路说笑和吵闹。
第一次坐小轿车,感觉很奇妙,如同坐在大船上,唰唰唰地往前飘。我感叹道:“我还没去过太昊陵呢!”贾振武说:“上学最苦呀……”张云起说:“圈猪似的!”贾振武说:“怎么能这样说呢?”天长说:“跟劳改犯似的!”贾振武说:“你的词也损!”我说:“我怎么没这种感觉呢?”天长说:“谁能跟你比呀,桑大侠!”贾振武问:“雨田啥时候得了这个绰号?”天长张云起都要说话,我抢着说:“不外乎逃学打架!没意思!”贾振武说:“听说高峰死了,真可惜了!那一仗打得真凶:斧头帮和西城帮都找了几十个人,在三里桥打了起来,死伤十来个!”众人来了兴趣,追问详情。贾振武说:“我也是后来听说的。斧头帮的头子是东郊卖肉的,西城帮的头是……据说是城里局领导的孩子。一群花花公子和一群郊区的无赖打了起来。后来公安局全体出动,西城帮的几个头目跑了,斧头帮的人大部分被抓了起来……有几个机灵点的,跑掉了……”我说:“这和高峰有什么关系呢?”“高峰也真是,没赶上就别打了呗!他在城里截住西城帮的几个头,打了一顿!把一个人的腿打断了!”张云起说:“不就是卫生局局长的公子吗?”“……嗯,是吧!派出所的撵一个受伤的混混,他竟然拽着他扒上车跑了!”天长说:“高峰真是个英雄!”我点点头,贾振武说:“愣子!和政府作对,不是找死吗?”张云起点点头。车子里沉默起来,大家都不再说话。
宋学堂是被天长掂上车的,此时缩着身子看摘录本。天长说:“咱们的路线不对呀!”贾振武说:“走冯塘,到耿振家去!”“耿振是谁?”“你没听说过耿振?唉,也难怪,足不出校园!耿振是耿氏熏鸡的第四代传人。耿氏熏鸡的做法据说是清朝从宫廷传出来的。只用6个月的小柴鸡,用了20多种香料和中草药,10多道工序。做出来的鸡子黄澄澄的,皮脆骨头酥,肉烂又鲜嫩,有一种清淡的腊肉香味……”我说:“嚯,快别说了,我的口水要决堤了!”大家不由笑了,贾振武说:“他们一般情况下十点出锅,下午两点左右就卖完了……”张云起说:“我听说过城里有方布袋烧鸡,哪又冒出个耿氏熏鸡?”贾振武一笑说:“机关里吃腻了方布袋烧鸡,到冯塘来买熏鸡的小车把街桶子都填实了!咱们先过去带上两只中午吃!三儿,别看书了,太毁眼,今个好好放松一下;在学校里整天清汤寡水的,今个吃点好的,补补营养!”宋学堂嘴里答应着,却恋恋不舍。天长把他的书夺过来,卷卷塞进裤袋:“时事政治耳朵挂挂就够了,哪里用得着这么仔细?”宋学堂咧咧嘴,眨巴眨巴眼,干黄的脸上出现了笑意。车近城南,起伏不平的柏油路两边,低矮的民房绵延不绝,往城里看,几座五六层高的砖楼散布在视野里。天长笑道:“这就是骚人笔下的小上海吗?”
淮阳城的历史可上溯到六千多年前,太昊伏羲氏在此建都,因四围是一望无际的湖泊,中间一片高地,象一只倒扣着的碗,故名宛丘。后炎帝神农相继在此建都,易名为陈。战国时期,楚顷襄王曾迁都于陈,故淮阳又称“陈楚故城”。淮阳城从皇城到帝城,从帝城到王城,从王城到封国,到郡城、州府、县城,一路走来,历经沧桑,日渐衰迈。聪明的头脑如果没有良好的道德相辅佐,只能导致人格的低下和物质的贫困。祖先丰厚的文化积淀,没能使淮阳人润屋润身。改革开放后,曾经有几个企业眼看要红火起来,却无一例外地死掉了。淮陈酒味醇正,口感好,价格合理,三年里销量翻了四翻,后来莫名其妙地换了一厂长,然后厂里往上级送,工人从车间里偷,不到两年,便垮掉了!还办了一个面粉改良剂厂,在全国规模最大,盈利可观,没多久,厂长因雇凶杀了人被抓了起来!淮阳高中是百年老校,其它县的学生都往这转,每到秋季开学校长要跑到省里开个房间躲起来,还挡不住有家长找上门来送学生。后来换了校长,敞着门收高价生,一个学生收上万。各机关有门路的都往淮中调,大小给个官,多少管点事都愿意干。连当个班主任都得向年级长送礼,然后一年手里窝两三个学生的学费,也能赚个万儿八千的。算起来高价生收入上千万,可是年终一公布帐,老师年终的奖金不过两三千。老老实实干工作的人弄不到外块,只好发牢骚,结果混得里外不是人;连续三年有三个骨干教师自杀,其中的一个是化学教研组长,据说没钱送礼,孩子工作没着落,一家人都抱怨他窝囊,他一气之下,吊死在办公室里。优秀的青年教师纷纷离职,当然也留出了更多的空位,有更多的人削尖了脑袋往淮中进。近几年来,到了依靠考场舞弊抄上几个名牌学校强撑面子的局面。最有意思的是去年高考时,教委主任问校长陈鸣蝉能出几个清华北大,他叹了口气说:“考不多,顶多六七个!”众人大吃一惊,往年全地区才考这么多人呀!八号晚上答案一出来,一百多个尖子生齐声痛哭:陈鸣蝉花了十万块买的英语数学两科答案有三分之二都是错的!结果淮阳高中历史上第一次给自己剃了个光头!新调任的县委书记,一眼看出淮阳县这摊泥不好和,便另僻蹊径,提出挖掘城湖,开发成旅游景点,发展旅游业。
贾振武说:“刚才过去的是南湖,还没开发!现在是西湖,你看,挖深了,岸上铺上了石头条子!”湖中小岛上有一大片刚打完水泥桩的楼房地基,天长问:“这就是骚人说的南湖宾馆吧!”张云起说:“听说是温州人投的资,想开一个水上娱乐中心,打好地基,嫌淮阳的人又穷又赖,拔腿走人了!”几个人边说透过车窗往湖里张望,宋学堂笑道:“振武将来当了书记,好好整整那些小贪官,把淮阳弄得像回事一些!”贾振武说:“我没那么大的野心,你们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哪一个都能弄个县长书记干干!”张云起说:“到时候可别见了老同学一扭脸就过去啦!”宋学堂说:“不会不会!”天长说:“云起真是,抽死驴上树,好像你真能当上县委书记似的!云起和振武最有可能,咱们三个考上了也不过有个工作罢了!”宋学堂说:“你不能连雨田也小看呀!”天长说:“我不是说咱们没才能,而是说没这个机会!”我说:“我也说不清将来要干什么,只是过一天算一天!”贾振武说:“雨田,我是没指望了,你得考上啊,给咱们大队争争光!”天长对宋学堂说:“小三,我是不行了,你得考上啊,给咱们乡争争光!”几个人笑起来。
车窗外绵延着刚刚铺好的湖畔小路,挖掘清淤后一汪清冷的湖水。
远远地望见一座紫色的宫殿式建筑,太昊陵的第一道门——午朝门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