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起乌云,天空阴沉如墨。
两匹快马在莽原上难辨方向,疾蹄在白雪上也失去了摩擦。柳叶风苦笑道:“你可知道方向?”
花三郎拍拍僵硬的手掌笑道:“不是有句话叫歪打误撞?”
柳叶风瞪大眼珠,道:“在这里歪打误撞?”他环视四周,除了几棵浓翠的大树外,千里内外皆一片银白。他苦叹一声,道:“这跟瞎了眼珠走路有何分别?”
花三郎笑道:“你若是这种心态,不出两天就会死在这莽原之上。”
他跳下马,从衣袄上撕下一块碎布绑在马蹄上。又从怀里取出一块石子塞在里面。他瞧柳叶风仍然坐在马上,道:“怎么,还要我再从衣服上撕下几条不成?”
柳叶风道:“这冰天雪地里,衣服本来就已经不暖和……”
花三郎还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把撕下的碎布绑在马蹄上。柳叶风大惊道:“你护住马蹄有什么用?”
花三郎笑而不语,纵身上马,鞭子在空中发出清脆声响,两匹马突然狂奔起来。柳叶风大笑道:“这馊主意你是咋想的?”
花三郎道:“很简单,像马这样的动物,越是疼痛,他跑的越快。”
花三郎紧握马缰,他似乎看到了那一面大旗就在不远处迎风抖动。无论何时见到这只旗帜,他都觉得一阵热血。
油黄的旗面上还有一抹血迹,在阴沉的天空下,这一抹血看上去还在流淌。
柳叶风眨眨眼,他的确没有见过如此多的人跪在一面大旗下,他突然觉得这面大旗很神秘、令他忍不住跳下马去瞧。他刚走出一半,花三郎曳住了他。柳叶风回头看他一眼,只见他的脸比那些人还要沉着,这种沉着还带着说不出的痛楚。
花三郎轻声道:“你先别动!”说这话,他突然解开衣袄,赤条上身跪了过去。密密麻麻的人谁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因为每个人都裸露着结实的胸膛。
白花花的雪在他膝下已经形成水珠,很快又凝结成了冰。就在凝结成冰的时候,雪狼王出现了,他还是站在那个位置,从来没有挪动过半寸。
凛冽的风似乎并没有这挥来的鞭子刺骨,他紧咬着牙关,任凭鞭子在后背火辣辣地抽打,肉已经开绽。
雪狼王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道:“我告诉过你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能踏进这里,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花三郎望着他,这是他第一次抬起头看他。道:“我来只想知道少布安达他们的安危!”
雪狼王扬鞭一指,他指的自然是柳叶风,道:“那么,他又来做什么?”
花三郎道:“陪着他的朋友!”
雪狼王冷笑一声,道:“朋友?跟着你的朋友走吧,这里没有你要关心的人!”
他突然伸手掐住花三郎的胳膊,闷吼一声,花三郎竟被他甩了出去,又平稳地落在了地上。他还要走过去,却又被柳叶风曳住,道:“你即便被他打死,他也不会让你见她一眼的!”
花三郎反问道:“那我们岂非白跑一遭?”这句话居然是他再问别人,到底是他真的要对柳叶风说,还是内心的执着不甘,让他难以转身走出半步?
柳叶风笑道:“来就本身不易,又怎么会轻易地走呢?”
花三郎皱着眉毛道:“如果能看她一眼,一眼我们便走。”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不挺的抽搐,痛苦就像雪花一样早已经融在他的心里,凉嗖嗖的。天越来越暗,空气也越来越沉闷。跪着的人都已经僵硬的站起来,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一层霜雪。他们两个人就像是没有身躯的幽灵,谁也没有理睬他们。
突然,一个强壮的男人吹起了响哨,哨声像火药一样在空中划开一阵巨响。忽然听见轰隆隆的声音,如同雷声。柳叶风问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花三郎轻声道:“马蹄声,成群的马正在往这边奔腾,他们可能要去中原。”
柳叶风大惊道:“声势如此浩大,难不成……”
花三郎突然纵身一跃,跳上一匹骏马。手中的马鞭几乎被他抽散,马不停地长嘶。他回头时只见两道身形在身后奋力追赶。雪狼王铁青着脸,怒喝道:“花三郎,你若不停下,这辈子休想再见到塔娜!”
突然,他抡起手中的鞭子,在空中划了一圈,鞭子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套在刚刚脱地的马蹄上。他手臂一缩,马立即仰头翻倒,花三郎却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继续前奔。
高高矗立的蒙古包近在眼前,花三郎的脚步也越来越快。突然,他收脚站住了脚步。呼和塔娜就现在他三米开外的地方。
方才的勇气突然散尽,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凝注着那张脸,粉腮已经泛紫。一行眼泪与一句话几乎同一时间流出。颤声道:“该在的时候你为何不在,不该来的时候你又为什么偏偏来?”
花三郎本想说我放不下你,但他却知道她已经任何话都听不进去。他垂着头,喃喃道:“我不该走,不该走……”
他面如土色,一路的疲倦也被那转眼来的心痛覆盖,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出的第一步,当他走出三步远时,呼和塔娜突然叫住他,道:“你的安达伤虽重,却死不了,你回去吧!”
柳叶风走过来挽住他的手,道:“已经见一眼,走吧!”他僵硬的手拉住马缰,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缓慢,那么迟钝。
一路上,柳叶风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只等蓝色的月光洒在白雪上,花三郎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道:“谢……如果是我一个人也许我永远走不出去。”
柳叶风笑道:“你忘了那句话?不要把事情想太极端,也许她心里的苦比你多上百倍。”
花三郎身子一怔,大声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柳叶风苦笑道:“即便你今天留在那里,她也不会多说一句!”
花三郎道:“为什么?”
柳叶风笑道:“因为她是女人,女人不想说的事情,会比她们的贞操还宝贵,你根本无从下手!”
花三郎道:“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柳叶风道:“既然是听的,自然有人再说,说的这么准确的只有柳月阁的老头子!”
花三郎狐疑道:“如此有趣的地方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
柳叶风大笑道:“因为这说书的已经去另一个地方了!”
花三郎好奇道:“哪里?”
柳叶风笑的声音更大,道:“阎罗殿!”
花三郎眼神又暗淡下来,失望道:“原来已经死了。”
柳叶风屏住笑容,道:“他还没死透,至少你能在我的口中听到这种句话,真正死的人,只会留下一具尸体!”
花三郎突然不在说话,他在想,如果我有一天死了,呼和塔娜还会不会恨我?她到底是恨我还是爱,我到底是为什么活着?他想的越来越深,马蹄也越来越慢。他突然道:“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柳叶风楞了半天,缓缓道:“有,但不是女人!”
花三郎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人?”
柳叶风的眼神突然尖锐,他瞪着眼睛道:“仇人,杀父仇人!”
花三郎又道:“你杀了他?”
柳叶风冷笑一声,道:“我练了十年的武功,等能杀他的时候,他却死了。”
花三郎短叹道:“你的仇人没有死在你面前,我呢,就连最亲的人叫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这话,持着缰绳的手忽然颤抖,接着道:“你有没有恨过你爱的人?”
柳叶风突然笑道:“既然是爱人,恨又免不了有爱,这不算恨!”
花三郎惊诧道:“这不算恨?”
柳叶风笑道:“恨的也只会是你自己,爱的若深,恨又能如何恨?”
花三郎本来想笑的,他知道呼和塔娜不会恨他,可他刚要笑却连嘴角都没有翘起,脸色又铁青了。他轻声道:“那这种恨一定是很痛苦……”
人在幸福时绝对体会不到痛苦,相反呢,幸福时我们也绝对不会联想到痛苦。每个人都渴望永远的快乐,可人世间若只是永远的快乐,那和痛苦又有什么分别呢?
两匹快马在一个青葱得树林停下来,柳叶风不用问已然知道他这是要等雪狼王的出现,他相信呼和塔娜也会随着人马去中原。这是花三郎可爱的地方,无论有多少干扰,他都会找一个时间想一下布局。柳叶风凝注着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刚刚二十岁出头,他以前一定有很多痛苦,这些痛苦让他总比别人略胜一筹,可他因为这些痛苦他又失去了多少?多少人讲过,又有几人听过,根本从未入耳。
呼和塔娜的眼睛已经红肿,她紧握着双拳道:“你为什么非要把他逼绝境?你为什么不能让我们有个平凡的家!”
雪狼王放下手中的鞭子,道:“因为他的经历,他这个人就不应该平凡!”
他从帐篷里走出来,转身又道:“如果他捱的过去,我会给他很多的荣誉,你是我的女儿,你不应该屈嫁平凡的人!”
呼和塔娜大吼道:“如果他和我一样,想要过平凡的日子呢?”
雪狼王道:“就像我早上说的一样,他会死,你们永远见不了面!”
雪狼王走出帐篷的时候,呼和塔娜忽然放声大哭。她趴在桌子上,泪水顺着脸颊急促地落在她嘴里。张开的嘴巴恨不得咬烂整张桌子。她突然跑到呼和少布的病榻前,泣声道:“对不起……哥哥……你最心疼塔娜,……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突然,她听见帐篷外有人在低声私语。说话的大概是个中年男子,他的嗓音很沧桑。呼和塔娜只听了个大概,当她要凑过去听个仔细时,后面突然侧掌敲在她后脑勺,还没回头看清楚是谁就晕了过去。
呼和少布将她抱上床,盖好被子。道:“小妹,别怪二哥,这次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去了!”他径直走了出去。
雪狼王见到他的时候,紧绷的脸忽然就松弛了许多。他沉声道:“那个人你到底见没见过?”
呼和少布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轻声道:“没有……他的出手很快。”
雪狼王很少发怒,他的声音却永远都带着一种魔性,道:“他没有杀你,只因为要你更加痛苦,你若不找到他,他会成为你一生的阴影!”
呼和少布握紧拳头,道:“孩儿知道!”
东方翾无论坐在哪里,他的腿也不会弯曲。能弯曲的关节似乎只有他的胳膊,他举起酒杯,徐文琪也举起酒杯,他喝了一口,他喝的也不多不少。两个人含笑对视,徐文琪道:“你要我等多久?”
东方翾摇摇头,道:“不知道,但现在我绝不能拔剑。”
徐文琪的脸上出现痛苦之色,道:“为何?”
东方翾长叹一声,道:“因为它会招来很多麻烦,我已经不能再有麻烦了,酒已经喝的够多了!”
徐文琪道:“但你总是要拔剑的,我敢保证,即便没有了麻烦,你也一样会喝酒。”他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血丝,东方翾凝注着他的脸,笑道:“你现在过得很好,你应该保持下去!”
徐文琪皱着眉头,道:“看来你的确很疲倦,只有疲倦的人才向往安逸的活着。”他忽然看了一眼那把剑,眼睛闪过一丝亮光,接着道:“但我不想你的剑也会疲倦……”
最后一匹马从他们的眼前经过,柳叶风皱眉道:“也许她真的不会去。”
花三郎道:“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该就在这里,你先走,我回去!”
柳叶风道:“你还要去找她?”
花三郎苦笑道:“我相信这次她绝不会赶我走!”
柳叶风笑道:“希望你的耳朵不会被拧烂!”
花三郎瞪着眼睛,问道:“她为什么要拧烂我的耳朵?”
柳叶风笑道:“她高兴就会,不高兴也会!”
花三郎不明白他这句话,当他的耳朵却被拧的像只麻花。女人欢喜时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痛苦时又会像疯子一样大吼大叫,或者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但你若是个男人,千万别觉得这种女人是个疯子,因为这是个对付野性男人的办法,屡试不爽。疯的其实是这个爱上女人的男人。
当呼和塔娜睁开眼睛看到他时,一脸的惊喜换来的不是深拥,而是奋力的拧起他的耳朵。花三郎痛的挤出眼泪,道:“你究竟是高兴还是难过?”
呼和塔娜突然咧开嘴巴大笑,他以为女人从没有不会这样去笑。女人就是这样,当她觉得自己深深地爱着的男人也爱上自己时,她便不会觉得那双脚是臭的,她反而也会去爱抚、甚至想去亲吻。女人是疯狂的,但绝不是疯子。
她突然沉起脸,道:“你怎么没有走?”
花三郎笑道:“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让我走!”
呼和塔娜紧紧地抱住她,突然颤声道:“我永远不会让你走,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花三郎道:“看来有句话是对的!”
呼和塔娜瞪大眼睛,好奇地问:“哪一句?”
花三郎笑道:“女人和酒一样,刚开始的时候会像刀子一样划破你的喉咙,而后又会像血液一样流进你的身躯。不是你征服了它,而是你根本就已经离不开她!”
呼和塔娜忍不住一笑,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花三郎道:“东方翾!”
每个人听到东方翾的名字时,都会莫名的沉默。就像一块年糕粘在了喉咙里一样。
普心大师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眉头凝聚了一串汗水,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千真万确?”
素心道人的脸色也很难看,胸口的伤让他的脸已经没有了一点血色。他沉声道:“即便是我说错,尸体也不会说谎!”
武镇北的尸体就摆放在普心大师的禅房,这是一间安静的屋子。两个人的脚步都很轻,但心事却很沉重。他们同时打开门,同时去看躺在地上的尸体。
素心道人说道:“他很少拔剑,见到的人也很少,但总算普心大师曾有缘见过!”
普心大师长叹一声道:“没错,当初一个叫柳如烟的女子中了西夏的蛊毒,他来少林寺求易筋经,老衲告诉他,这易筋经只能通脉接骨,对蛊毒毫无作用!”
素心道人笑道:“看来他知道你骗了他。”
普心大师道:“没错,他虽出了剑却未曾想伤我性命,所以我们二人谁也未曾受伤。”
素心道人皱眉道:“可你为什么要骗他?”
普心大师苦叹一声,眼眶湿润,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骗他,是因为易筋经早已被盗!”
素心道人跳了起来,目瞪口呆,道:“这……这易经筋被盗?”
普心大师道:“至今仍未下落。”
少林的易筋经可以算是皇帝手中的玉玺,即便丢失也很难启齿。素心道人明白这个道理,他缓缓垂下头,苦笑道:“实不相瞒,也在数年前,我青竹派的秘籍也已经丢失。”
普心大师大惊道:“难不成这是一人所为?”
素心道人长叹道:“事已过去多年,恐怕这次嵩山的灭亡就是他所为。”
普心大师道:“恐怕他已经汇集百家之长,武林浩劫啊。”
素心道人突然跳起来,嗔怒道:“被盗的也不会只有我们两派,其余的也好不过哪去,为什么我们总和自己的脸面过不去?如果我们将此事说出来,岂能有今日?”
他捶胸顿足,险些伤口崩裂。普心大师皱眉道:“那和东方翾有什么关系?”
素心道人冷笑一声,道:“你看这剑伤像是何人所为?”
普心大师凝注了好久,他眉间的汗水滚落到嘴边,他突然感觉喉咙像被针刺了一样,又疼又痒,就是说不出话来。
素心道人也弯下身,道:“我虽未见过他这一剑,但我断定能一剑同时刺到三处要害的,江湖超不过三个人!”
普心大师长叹一声道:“不错,这的确是他的那一招寒梅傲雪。”
他缓缓起身,道:“老衲当年见到的剑法就是这个,那是很慢的一种剑,慢的像股凉风。”
素心道人冷笑道:“风的速度很慢?”
普心大师道:“安静的时候的确很慢,你认为自己可以轻松躲过,可是这一剑突然快起来的时候,你连眨眼的机会都没有!”
素心道人皱眉道:“你既然看出是他的剑法,眼下咋办?”
普心大师双手合十,凝目道:“匡扶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