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让人觉得奇怪,叶无痕在柔软的床上已经鼾声一片。他却躺在两根绳子上,明亮的眼睛盯着房梁。他看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他忽然想起了在车厢里看见的女子,嫣红的小嘴,鼓鼓的胸膛,尤其是她长睫毛下的那双眼睛,虽然紧闭着,却还挂着眼泪。晶莹的像是弯月里蕴藏的清泉。
突然,老头子走了进来,嘶哑地嗓音说道:“主人在下面等你!”奇怪的人迅速翻身下了楼。
幽冥王坐在幽暗的一角,他似乎很讨厌亮光,也许是不希望任何人看到他的脸!
可他隐藏越深,越容易引起人的好奇心,有时候他也在想这张面具下的脸究竟是什么样?
幽冥王轻声道:“你喝酒了?”
奇怪的人垂下头,不敢去看他,道:“对!”
幽冥王笑道:“我不讨厌酒味,但我不希望你误事!”他的笑声很有穿透力,他说话的声音却总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奇怪的人道:“你的意思是——这件事要我去做?”
幽冥王起身道:“我知道你记住了那一招寒梅傲雪,你的记性一向不差!”
奇怪的人道:“恐怕这一招杀不了他。”
幽冥王发怒道:“放屁,杀不了他,只有你死!”
奇怪的人轻声道:“我绝对不会用第二剑!”
幽冥王的声音开始缓和,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如果有变故,杀了叶无痕!”
幽冥王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道:“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儿子看,但你却绝对不能有感情!”
奇怪的人道:“我知道,感情只会把人变成废物!”幽冥王笑着离开了,只剩下他怔在那里!
老人突然出现,用苍老的手挑动着灯芯,道:“你似乎动了感情,我看的出来。”他的眼神很浑浊,手也一直在颤抖。
奇怪的人没有理会他,径直上了楼,当他走上楼梯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道:“人有了感情是不是真的会变成废物?”
老人突然大笑,笑声也在颤抖,道:“有没有感情,到了我这个岁数还不一样是个废物!”
奇怪的人咽了唾沫,他只感觉到喉咙有些发干,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了。是说不出来还是无话可说?他突然觉得自己只能活在黑暗里的寂寞,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他回到屋子里的时候没有喝水,又一坛酒被他灌下,寒冷的夜,只有酒,能让他觉得身子是暖和的,他只要四肢能够灵活,至于别的,他想都不想!
武家的庄院从来都是灯火璀璨,因为武镇北是个怕黑的人。他怕黑,却又闭不上眼。失眠对于他,对黑暗还要恐怖。所以每次深夜他都要去最好的妓院找最好的***但今夜他却只身坐在厅堂,因为他在等着白萧风。
白萧风来的很匆忙,他到厅堂的时候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稳住脚。
八仙桌上有最好的酒,最松脆的烤鸭。满满一桌的佳肴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武镇北惊诧地问道:“明天就离开了,你何必惊慌呢?”
白萧风僵硬地挤出一抹笑容,道:“就因为要走,所以才慌张!”
武镇北曳他坐下,笑道:“这些酒还不够压惊的吗?”
白萧风颤抖地举起一坛,口水和酒水一块从嘴角淌下来,就像是在给自己灌定魂汤一样!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打了一个饱隔,道:“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武镇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大惊道:“为什么,难道有事要发生?”
白萧风苦笑道:“嵩山派的名声在咱两家之上,但却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凶手可曾找到?”
武镇北安抚道:“普化大师和折柳师太会查出真凶的,你若要归隐就放下心!”可被白萧风这么一说,他自己也是一片茫然,这句话在安抚他,也是在安抚自己!
白萧风冷笑一声,道:“这些人只会窝里斗,道貌岸然,若没有他们,江湖可能会更平静!”
武镇北大笑一声,道:“喝酒,破晓咱们就走,离开这是非之地!”
白萧风惊喜万分,紧握他的手,道:“你真的会走?”
武镇北长叹一声,道:“窝在壳里的是王八,我应该走!”
白萧风转悲为喜,道:“那你收拾一下。”
武镇北大笑道:“我光棍一条,散了家丁就走!”他笑了很久,越笑越凄凉,他抄起酒坛灌了下去,怨声道:“妈的,光棍快活,却也痛苦!”
白萧风道:“她死了以后你就没有再找过?”
武镇北冷冷道:“她若是抱着贞节牌坊死的,老子窑子都不会去,可她偏偏让老子当了王八。”
白萧风苦叹道:“风流的女人总是喜欢欺负老实的人……”
武镇北突然放声大哭,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竟哭的像孩童一样,谁看见都会发笑,但白萧风却没有,只是静静地凝注着他。等他的哭声渐渐平稳,才安慰道:“你已经杀了她,解了气,就不应该如此伤心。”
武镇北握紧拳头狠狠砸在桌上,道:“可我却一直放不下这个贱人,一直烧纸给她。当真可笑,没准她到了地下还是个风流鬼。”说到这,他突然又破涕为笑。白萧风也笑了,但他觉得这不是笑话,一个男人半生的遭罪无论有多荒诞都不能算是笑话,这笑话是用血泪讲出来的!
皓月当空,灯火婆娑,天地间一片银白。武镇北望着厅堂外的大雪,愁眉不展。道:“腊冬逼近,我们到底要去何处?”白萧风道:“这你放心,我早已安排妥当!”武镇北又道:“兄弟可还记得庄子里那两个人?”白萧风笑道:“那个乞丐和少年?”
武镇北面色凝重,道:“那个少年我不知是谁,可那个乞丐我却隐约觉得似曾相识。”
白萧风笑道:“他便是东方翾。”
武镇北大惊失色,道:“他……他不是早在三年前归隐了吗?”
白萧风叹息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像他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会乍眼。”
武镇北跟着一声长叹,道:“他出现,江湖总会有一次大麻烦。”
白萧风笑道:“似乎是麻烦再找他。”
破晓,东方泛起鱼肚白。树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马蹄踩在厚雪当中发出嗤嗤的声音。
两辆马车走的很缓慢,武镇北走在前方,白萧风走在后方。两个人的神色都很轻松愉悦。行到一处凉亭时,武镇北突然勒马住下。白萧风拍马而过,道:“兄弟,怎么住下了?”
武镇北忽然神色沉重,沉声道:“我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你先带着家眷走小路,我走大路!”
白萧风凝注着他,道:“就算有事发生,我也绝不能让你独身前行!”
武镇北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带家眷走小路,我们很快回合!”
这时候,白萧风的夫人从车窗探出头来,神色不安,道:“萧风,我们要快一些,老二闹风寒了!”
白萧风长叹一声,抱拳道:“兄弟多加小心!”
武镇北还礼道:“不用多虑,我的暗器至少能让我全身而退!”
白萧风勒马回拨,马夫紧跟着他去走凉亭边的一条小路。
武镇北也带着一车行李继续前行。茂林已无浓叶,枝丫上只残挂积雪,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寂静。
突然,马长嘶一声,蹄声杂乱,原地乱跳。武镇北一个翻身跳下,马却又安静下来。武镇北用鞭子狠狠抽打马臀,怒容道:“畜生,失心疯了不成?”
恰在此时,林中跃出数道黑影,三起三落便将他团团围住。武镇北收了鞭子,怒容未退,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首一人抱拳施礼道:“在下青竹派大弟子施舒,另外几人皆是我门中弟子!”武镇北瞧他一身青衣道袍,面露狡黠,一双鼠目直勾勾地盯着他。怎么瞧也不像正道中人。
武镇北上马扬鞭,道:“那又如何?闪开,别挡爷的路!”
施舒掸下肩上的积雪,冷笑道:“让开?武大爷这是又去哪里?”
武镇北愤怒地扬鞭在空中响起一声脆响,道:“我去哪里,与你们青竹派有啥关系?”
施舒笑道:“这,自然毫无干系。可嵩山派的凶案未结,武大爷就一走了之?”
武镇北大笑一声,道:“老子行的光明,做的磊落,你到底让是不让?”
施舒冷哼一声,道:“既然在这恭候多时,岂能让你说走就走?”
这最后一个走字,竟像一声号令,其余众人纷纷亮剑。
武镇北冷笑道:“你这是要咋样?”
施舒道:“回去说清楚,不然捆也捆走你!”
武镇北大怒道:“量你也有这本事?”话音未落,他抄起马背上的长剑,一个空中侧翻,剑锋所到之处,人人退到一尺开外。突然,施舒放声道:“摆青竹阵!”武镇北心知这青竹阵法的厉害,如若硬拼,那剑如青竹只取你三处要害。他慌忙收剑落地,瞧那众人纷纷剑锋相对,又突然齐刷刷地指向他。阵法分三六九式依次排开,武镇北当然先攻排首,谁想正在他要得手之即,这人一个闪转退到身后,其后三人剑法各异,却又同时刺他上盘三路。武镇北一个踉跄后跌,一屁股坐在马旁,他忽然眼睛一亮,大喝一声,策马欲走。
施舒突然一个长身跃起,一脚踹在马头。这一脚虽是平庸,可马怎闪躲得开?马悲鸣一声,声未竭,庞大的身子已经倒在地上。武镇北大喝一声,拔剑怒张,道:“我好心相让,你又为何苦苦相逼?”
施舒苦笑一声,道:“凶案未了,名门正派,谁也不能离开!”武镇北眼前模糊,险些晕了过去。当初他以为这名门正派是一潭清水,孰曾想,这潭水也已经浑浊不堪。武镇北仰天大吼,道:“我武镇北好歹也是名门四大家之一,为何连我也信不过?”
施舒笑道:“江湖波澜再现,谁又信得过谁?”
武镇北再也耐不住火爆脾气,大骂道:“你娘娘个混球,今天老子是过也得过,不过也得……”剩下的一个过字还没有说完,数十道丧门钉如密雨打来。这武家暗器在江湖上虽不算独步武林,能躲的人也可屈指一算。
施舒大惊,如热锅上的鲫鱼一般翻腾,三枚丧门钉已经打在他的左肩和小腹,他惨呼一声,随即倒下。其余众人也顾不得再去阻拦武镇北,纷纷上前搀扶施舒。
武镇北狂笑一声拨马便退,朝那条小路疾奔而去。突然,又有一人挡住去路。千里之内,一片银白,此人却身着一袭黑衣,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杀气外泄,不禁让他勒马胆战。武镇北故作镇定,道:“你是又哪门哪派,今日非要了我性命不可?”
又有数枚丧门钉打去,这次却瞄准了黑衣人的要害。可惜,黑衣人拔剑一挥间,数枚暗器凭空而落。武镇北拨马回身,怎料到这黑衣人既有能耐躲过这数枚暗器,又怎会轻易放他远行?剑如寒风,直抵脊梁。还未等他回身,这一剑已经在他身上划开了三两道深伤!
马哀长嘶,武镇北轰然倒地,他的瞳孔收缩,始终不敢相信这一剑,这一剑刺出如昙花一现,清纯自然。他的瞳孔虽呈现着惊恐,嘴角却翘起了微笑。黑衣人也不敢相信这一剑会有如此力量,取人性命在弹指一挥间,却毫无杀机,让人如梅花般在冬雪中凋落。
剑回鞘的速度很慢,他从来没有这样慢过,也从没有恐惧过,他开始恐惧剑法的主人,又不想收回手中的剑!
枝丫乱坠,雪花飞舞,凄美的鲜血渲染整片大地。最后一剑划在施舒的身体时,他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裸身在瀑布之下,清流急湍浇在天灵盖上。浑身清凉透骨!
突然一道黑影从他头前掠过,却是叶无痕。叶无痕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直奔武镇北的尸体而去。他瞧着那三道伤口,皱眉沉思,喃喃道:“一剑纵有速度,又怎能突然攻人三路而速度不减?”他轻轻跺脚,突然瞪着黑衣人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快活?”
黑衣人道:“快活?”
叶无痕冷笑一声,道:“能用这一剑杀人,心里怎么会不得意呢?”
黑衣人起身上马,道:“你若还想活着,立刻走!”
一路上,黑衣人都是沉着脸,他觉得会用这样的剑杀人,是一件光荣的事;可这一剑从不属于他,他第一次感触到自己心里翻涌的情感,是嫉妒、是嘲讽,对自己的嘲讽!
白萧风勒住马,回头瞧着身后的小路,一路上除了车辙和他的马蹄印,武镇北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马长嘶一声,白萧风拨马回身,却被夫人拽住。他望着从窗口伸出的那只手已经是臃肿,他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他咬牙道:“我不想走时欠下一份情义!”手突然松开了,他听见了车厢里的啜泣声。
他回来时,马背上驮着一个死人。死人的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可他的脸比死人的要难看的多。夫人止住了哭声,大惊道:“他……他怎么死了?”
白萧风没有回头,低着头一直在驾马。他的一手持着缰绳,另一只手护着武镇北的头。他也不知道为何如此,一个人精神错乱的时候很难解释自己的做法。所以,一些人宁可喝醉,也不愿被气疯。
白皑皑的雪上无论有什么东西都会显而易见,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素心道人捋着那一撇山羊胡,神秘兮兮地站在那里,白萧风只瞧了一眼,便准备驾马绕行。素心道人动了,马只挪动了前蹄,他却整个人都飞了过来。他伸手去夺武镇北的尸体。白萧风知道他这一手,护着头的那一只手迅速阻拦。可手刚一转,尸体已经被素心的一只脚勾到马下。
白萧风嗔目怒发,道:“死人也不放过吗?”
素心脚一抬,将尸体负在后背,道:“他现在还不能入土!”
白萧风忽地拔出腰间的剑,振臂跃起,一剑刺向素心道人的左肩。素心道人后脚倾斜闪过,料知他这一剑刺出,必然不顾及下盘。一个勾脚踢在白萧风的腿肚,这一脚虽平庸无奇却快如闪电。白萧风小腿当即酸软无力,可他愤然一抖手,剑走偏锋转眼要刺在素心道人的前胸。正在此时,林中一人慌张高呼道:“师父,几位师兄都死了,你快来瞧瞧!”
素心道人本来能躲过这一剑,可这一嗓子当真叫他分了神,快剑噌地一下顺着前胸划到小腹,只有鲜血溢出,却未伤及白骨。素心退了一步,冷冷道:“这一剑全当与这尸体作个交换,你走吧。”
白萧风怒道:“他的尸体尚未入土,我绝不会走!”
素心道人奋力一掌打在他前胸,两眼红光道:“放肆,身为名门中人,大敌当前却隐身而退,你有和颜面跟我谈条件!”
白萧风捂住胸口,颤声道:“鄙人已经不仁,却不能再不义!”
白夫人慌张跳下马车,跪在地上颤声道:“萧风他……他绝非贪生怕死之人,他……他只是倦了!”
素心道人长叹一声,道:“你们走吧,尸体七日后来青竹领回!”
沉重的车厢原本拉着的是一些杂物。现在,杂物堆积在地上,地上的尸体被拖上了车。那徒儿满面大汗地走过来,道:“师父,装……装不下了。”
素心道人的脸就像沉到了土里,胸口上的伤也仿佛夺去了他所有的血,他的脸是那么苍白。他轻叹道:“就地埋了吧,带武镇北的尸体走。”他似乎想了很久,一直在想那个倦字,他明白什么是倦。但他绝不会厌倦这个江湖,只有爱与仇恨才会让他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皑皑白雪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车辙,车辙经行处又留下大一相同的土包,带着冰碴的黄土也带着尸体的血腥。马车来时,万籁俱寂。走时,天地间也只有枯枝被雪压断的沉闷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