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后,当奚洋看见又一拨新弟子来到岛上,总会想起自己初到此处的情景。
那是一个无风的日子。
奚洋来到岛上才晓得,这座两洲之间的孤岛并不大,岛屿四周只望上一望,便能尽收眼底。
因为目之所及的地方,除了一棵树,什么都没有。
没有传说中的与秋山,更没有自己要去的璇玻门。
奚洋绕着海岛转了一圈,仔仔细细查找一番,也没发现任何迹象,想是这仙家山门必定不是寻常入口,奚洋无奈之下,最后也只得跑到那唯一的一株树下再仔细找找。
岛中央古树参天,便是十几个人也难以合围一周。绕着树来回转了几圈,仍然没有任何发现,奚洋感觉有些疲累,坐在树下歇脚。
“这样也好,反正我来过了,没找到与秋山,那就证明我没有仙缘,没有仙缘我便可回家了!这也不算我有违仙命了。”
奚洋站起身刚要离开,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苍老的嬉笑。
“年轻人,你是来求仙的吗?”
奚洋抬起头,未及找到人声所在,眼前一道灰影从树上飘下。
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
满脸的皱纹,灰白的头发,佝偻的身躯,明明是一位苍老的长者,却有着矫捷的身手,行动犹如鬼魅。
“年轻人,不知道长辈问话,是要起身恭敬回答的吗?”
老者已然站在眼前,奚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是,晚辈是来璇玻门拜见仙人的。”
“你还是回去吧,今天是璇玻门招收新弟子的日子,外人是没机会进去的。”老者围着奚洋打转,上下不住打量。
“我……我就是这次招考的新弟子,只不过……我还没找到路。”
“是吗……”老者突然欺身近前,二目逼视奚洋,“你说谎!”
奚洋与老者对视,被其精闪的目光逼得一动都不敢动。
老者盯着奚洋看了半天,突然一笑,慢悠悠说道:“哦!原来你是走错了。”
“走错了?敢问老丈,这里难道不是与秋山么?”
“这里是与秋山不假,只不过你走的路不对而已。”
“这岛上空旷如此,我找了半日也没什么发现,难道岛上还有别的路么?”
老头跟奚洋一问一答,却不住在奚洋身边跳来蹦去,此刻离着奚洋有四五步的距离,老头一转身,又是一笑:“你是不是没吃璇玻门赐给你的冰消丹啊?”
“是,晚辈还没吃。”奚洋心道,奇怪!这老者怎么会知道?
“那便是了,那冰消丹是应届弟子报到前必须服下的丹药,只要吃下便可自行寻到前往璇玻门的路,你若是带在身上,此刻便服下,若还未曾过了时辰,说不定一炷香之后便能见到与秋山了。”
奚洋这才明白,为何雀鸟那日说一定要本人服下,原来是这个道理。
“原来如此,可……”
“可什么可?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把冰消丹给弄丢啦?”
奚洋并未回答,老头只当他默认。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毛毛躁躁的,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收好。这冰消丹每人一份只此一颗,你把药弄丢了,只怕这辈子无缘璇玻门喽。”
奚洋本无意求仙,向老者施礼说道:“既然晚辈没有求仙的命,那就只好回家了,多谢前辈指点,晚生告辞。”奚洋说完转回身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只觉得背后一阵风起,灰影飘闪至身前远处。还是那名老者,依旧笑嘻嘻地背手站定。
“你这娃儿倒也不急不躁,罢了罢了,能碰见老夫便是你的造化好,老夫这里有一颗丹药,你服下之后也能寻到仙路,今日你我相见也是缘法,就送给你吧。”
老头说完伸手入怀,摸索一阵之后,将手伸了出来,把掌摊开至身前,掌心中也有一只如同七日前来送信的雀鸟,只不过是只玉色的鸟儿,那鸟儿振动翅膀便飞到奚洋面前。
奚洋下意识伸手去接,雀鸟飞到奚洋手心上,刚一落下便化成一枚玉色药丸,半透明中露出丝丝光华,一见便知也是仙家灵药。
奚洋托着丹药,一动未动,只是盯着丹药出神。
“怎么?年轻人,是不是怕老夫害你,你不敢吃啊?”
老头虽然离着奚洋有数十步的距离,但声音直入耳中,如在面前。
“不不不,晚辈得前辈赐药,感激不尽。见此药便知老前辈一定是位仙人,只是……”
“只是什么?既知我是仙人,那还不快快服下,多少人求着我要,我还不肯给呢!”
“晚辈能来海岛一趟已是知足了。这丹药晚辈万万不敢服下,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药还是还给您吧。”奚洋心中惦记老母,巴不得快点离开,刚想走向前去奉还丹药,只觉得眼前灰影一闪,老头已经欺身至前,拿过奚洋手中丹药,伸手抠开奚洋的两颚,作势就要逼奚洋服下。
“年轻人就是话多,这么好的仙药都不吃,还得让老夫亲自动手。”
“晚辈无意成仙,老前辈何必强人所难?”
奚洋被制住,极力想挣脱开,可这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力气极大,奚洋挣扎半天也动弹不得。
“少废话,今日老朽在树上活活等了多半日,才等来你这么个活宝,岂能轻易放走?”老头脸上一阵阵怪笑,“服下药,你就乖乖地跟我……”
未等老头说完,一道白光闪过,老头放开奚洋,一跃升至半空。
接着几道白光纷至沓来,一道接着一道,直奔老头而去。同时传来一股清脆而严厉的声音。
“大胆!竟敢在我璇玻门外放肆!”
奚洋听声音来自身后,急忙转回身看去。
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一张好看的脸。
奚家镇上上下下男女老少,都没人能生得这样一张精致的面孔。
哪怕长着这张脸的人,一年四季毫无表情冰凉至冷,那也是一张好看的脸。
脸只要长得好,不管有没有表情,都好看。
然而就是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此刻正痛下杀招,与那名老者在半空中争斗起来。
这是奚洋第一次见到仙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仙人打架,啊不,是仙人斗法。
仙人左右舞动袍袖,白光随即从袖口中射出,前五道白光都被老头瞬间躲开,白光在半空中遂即炸开,一闪而逝。只见第六道白光击中老头的身影,褴褛的衣衫,佝偻的身形,顿时消失不见。
射出白光的仙人轻轻落下来,足尖却不曾点地。
只不过同时落下的,还有一人。
奚洋看得很清楚,是一个约莫十岁孩童的身形。
“哈哈哈!法箓长老,你们璇玻门的人下手都如此心狠手辣么?”
“哼!若不是看在那两人的面子上,第二道符早就打中你了。”
奚洋听出来了,这十岁孩童的音色虽然与那老者不同,但口吻语气,分明就是同一人。
而长得好看的这位仙人,则正是璇玻门的法箓长老。
奚洋听到这个名号不住得点点头,虽然他并不知道法箓长老是司掌哪个部的。
“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谢你家掌门与霐雷长老了?”
“莫仗着与掌门有几分交情,便在此处撒野。”
“是是是,所以我这不是趁着明年你当掌门之前,才来‘生事’的吗?嘿嘿!借着你家招收弟子的机会,也给自己收几个好徒弟。”
“冰消丹乃是应着七九十三的定数,所赐之人皆有凭准,璇玻门选中的弟子,岂能拱手让与他人?”
“这小子还没服下冰消丹呢,算不得数,不如我带了去,你们再拣好的教。”
“你再饶舌,一道灵符废了你。”
“好好好,我这就走还不行吗?”这孩童般的仙人飞身起来,半空中扭回身冲着奚洋说道:“小子,若是哪天在璇玻门待不下去了,记得来找我。”
话未说完,人已在空中消失不见。
奚洋一时惊魂未定,只觉得一股寒气将自己包裹,抬头望去,原来是方才那位法箓长老飘向自己。
“你是本次招考的弟子?”
奚洋望着那张好看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点点头回应。
“那你的冰消丹呢?”
“我丢……不小心弄丢了。”
仙人略一微沉,“丢了?丢哪了?”
奚洋不敢说自己把丹药给母亲吃了,只得继续往下编,“我也不知道丢在哪了,所以想着来到仙山脚下,求仙人再赐一颗,只是找了半日,连条路都没找到。”
“冰消丹每五年一炼,招考弟子每人只发一枚,哪里有多余的?”
奚洋得知没有多余的,心中暗自沉定,“看来小的仙缘无望,今日能得睹仙颜一面已是大喜,小的,小的这就离开。”
奚洋一再自称“小的”,就是希望眼前的法箓长老不要动怒,也别跟刚才那位似的又逼自己服药,仙家之地不可久留,自己走为上策。
“站住!”
仙人一声叫住奚洋。
“不知仙人还有何吩咐?”奚洋转身站住,低着头。
“冰消丹丢了不打紧。”
“啊?”奚洋不明白法箓长老所指,只愣呆呆地看着他。
“今日也不能让你白来与秋山一趟。”法箓长老说话之间,右手入左袖,两指捏出一枚灰色灵符向下一抖,灵符化作一柄拂尘。仙人将手一转握住拂尘,往半空一指,随即将拂尘搭在左臂间,两袖相合,只静静看着奚洋。
奚洋不知仙人这几下有何用意,不敢乱动乱看,只用余光扫过眼前景象,并无异样。
“你不是没有找到上与秋山的路吗?”法箓长老一扬下巴,“看你身后。”
奚洋慢慢转回身。
自己的身体仿佛一道隔墙,转回身,身后又是一番新天地。
落霞余晖,天色如醉。被染红的云朵飘在与秋山腰间。
与秋山则飘在海岛之上。
与秋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由几座浮在空中的山岛组成。
一声禽鸟长啸划过奚洋头顶。
奚洋转过身抬头看去,方才古树荒岛之景全然不见,此刻自己已完全身在这红云落霞的仙境当中。一队队大雁从自己头顶飞过,直奔与秋山。这些大雁身形硕大,奚洋仔细看去,雁背之上都驮着人。
奚洋不禁脱口而出,“他们也都是与秋山的仙人吗?”
“他们跟你一样,都是本届招考弟子。”法箓长老不知何时,已在奚洋身前站立,“若是你七日前已经服下冰消丹,此刻也当在雁背上坐着。”
奚洋仔细看那些大雁,一只只都是冰晶透润,想来也是冰消丹所化。
“冰消丹服下,可解肉体凡胎之障,得见仙山海岛真容,冰消丹在体内运行七日后,会自行化作一股寒气散出体外,凝成冰雁驮你们前来。”
奚洋纵是死心不肯求仙,此刻也被这仙境所召唤而向往。
只是想到家中老母,奚洋不住得叹口气:“既然见到了,那晚辈此生也无憾了,天色已晚,我就回去了。”
奚洋一转身刚要迈步,就被突然移到面前的法箓长老拦下。
仙人一柄拂尘抵着奚洋胸口:“无妨,冰消丹虽然每人只一枚,但还是能找得回来的。”
奚洋一听大惊失色,未等说话,拂尘在眼前一晃,仙人已飘在半空,指间多了一张金色灵符。
两指相弹,灵符击飞,穿过一朵红云。
红云当即四散,化成数朵云点,浮在仙人面前。
云点下,正是仰面看着仙人的奚洋。
不多时,几枚云点轻轻飘动,冲着与秋山的方向飞去,接着越来越多的云点追着前面的飞走,直到最后只剩下一枚云点还在仙人面前。
奚洋盯着这枚云点,一阵恶寒。
突然间云点急速地飞射了出去,奚洋顺着看去,正是素洲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