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的风光磅礴,不像建康秀丽,我曾许多次站在露台抱着阿茹看这雪国风光。自我登基以来收复豫州兵权,却再不肯踏入豫州半步。我的耳边老是回荡起刘子业的声音,“你和我不一样……你明明可以救王妃……”
朕已经是天子之尊,不惧天地,却独愧我的发妻。
我的生母出身卑微,我也并不受父皇瞩目,父皇的心里总归只有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的全部都是最好的,最好的东宫,最好的太子妃,最好的官职……可我什么也没有,甚至连羡慕都不敢。
被寄养到路惠男膝下算是我最幸运的事情,她是我见过最有野心的女人,她不受宠爱却也不争宠爱,她从生下刘骏开始每时每刻盘算的都是皇位。她抚养我,自然也是为了给这个儿子铺路。刘骏虽然聪慧,却实在妇人之仁,他需要我为他披荆斩棘。
路惠男为我找了顶好的师傅读书写字,还求建武侯萧齐亲自指导我的武功。萧齐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因为他,北魏才不敢染指我南宋的疆土,我立志是要做和师傅一样的大将军的。
十五岁那年与北魏一战是我最难忘的一仗,路惠男太明白那一仗的至关重要了,她支开刘骏来送我,“休炳,这一仗胜了,你才能人前显贵,这一仗的功劳足以叫你父皇对你刮目相看。”
“儿臣必定不叫母妃失望!扫清魏贼,他日助皇兄登基!”,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换,她对我呕心沥血的栽培,换我对她儿子忠心耿耿的效命。
“休炳,母妃的意思是,这功劳只能是你的……”,那样幽冷似箭的声音让我无端端害怕,我第一次觉得我小瞧了这个女人,她胸怀的格局,远远还不是十五岁的我能想象的。
那场仗的确艰难,但是我军团结一致,北魏也没有讨到好处。师傅带着他的两个儿子萧景逸和萧景瑜商量对策,准备在天堑关设下埋伏,引北魏士兵入关包抄,用天堑关天然的硫磺矿石火攻取胜。这样的机密无疑是此战命脉,也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将消息不尽不实的传给了北魏军营,暴露了师傅和打前锋的萧氏兄弟所在。那一仗萧氏一门几乎全都为国捐躯,大将军和二儿子萧景瑜战死沙场,大儿子萧景逸却双腿受伤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南宋虽胜,胜得也算惨烈,这赫赫战功,最后都清算在了我一人身上。
我晓得我卑鄙无耻,可人唯有舍弃可笑的尊严才能换来尊荣,那些妇人之仁我从来不配拥有。今时今日我已经是淮阳王,不再是任人践踏的贱妾之子。
潘淑妃在宫中设宴,邀请了许多建康贵女,我才第一次看到阿茹,也是第一次见识到了将门虎女的气度。师傅未过世前,萧家小姐可是建康世子趋之若鹜的佳丽,如今却是门可罗雀。
这场宴席明面儿的确是为适龄皇子们挑选正妃侧妃,可路惠男害怕我心生反意必定不会准许我求娶士族大家的千金,而丧父丧兄无人可依的萧景茹是我最好的选择,她无疑比那些贵女聪明有用得多。
父皇和我所谓的养母都对这桩亲事满意非常,我和阿茹渐渐也有了几分真心,她太明白我的野心和抱负。
潘淑妃和路惠男合计了一出巫蛊之祸,由我揭发陷害太子刘劭,父皇本来疑窦丛生不肯轻易判罪,太子却因为信了潘淑妃的游说带兵进宫刺杀父皇,擅自称帝,我奉母妃之命带兵助刘骏以清君侧的名义斩杀刘劭,刘骏自此登基。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刘骏对我信任非常,甚至渐渐把整个豫州的兵权移交给我,我也成了藩王之中最尊贵的湘东王。
这份亲王的尊荣需要战事来维持,没了战功,我这个王爷什么都不是。我和阿茹在封地豫州安了家,我也顺着她把萧景逸接来了豫州。阿茹很听这个大哥的话,而萧景逸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失了双腿就一蹶不振,他熟读兵法善谋略,甚至他只消一眼便能洞穿人心。他的眼睛和阿茹一样澄澈,我不敢与他对视,害怕惹他怀疑,或许他早就怀疑我,碍于阿茹不肯说出来。
接到刘骏肃清废太子余孽的旨意,我不禁冷笑,我这个皇兄终于不似当年优柔寡断,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的道理他终于明白了。我还只当他为了废太子妃不肯痛下杀手。
刘骏的意思是要我在豫州静候窜逃的余孽,他们受不了追杀必定想要逃离出关。
那一夜风雪大作,逃窜的钦犯装成流民夹在人流中准备乘着城门关闭前最拥挤的时候出城。我统领豫州自然不想伤及无辜,安排了兵马在码头拦下他们乘坐的渡船。
我安排的精兵并不在船上,那场剿杀成了我一个人的孤军奋战,纵我武艺超群也寡不敌众,被打落冰冷的湖水里,等到这一夜雪落,湖水面上就该结下厚厚的冰层,我会死在这一片刺骨的湖水中。
萧景逸果然猜到了真相,就算我娶了他的妹妹,他也不会放过我。
身体渐渐觉得火烧似的潮热,我出了很多汗,做了很长的梦,梦里有很多人,很多人……有早逝懦弱的母亲,有阴鸷狠毒的路惠男,有从来不肯对我笑的父皇,有对我好的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嫂嫂,有对我倾囊相授的师傅,有痛哭的阿茹……
而我醒来,面前只有一脸郁郁的萧景逸,“你醒了。”
“大哥。”,我只是浸了冰水,算不得大伤,支起身子和他说起话来,我好奇他为什么救我。
他吃力的转着座椅,往常照拂他的岳善也不在身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平静的声音,“你不必担心,以后,我决不会对你下手。可你得明白我父亲、二弟的命都是你欠景茹的债,你得对景茹一生一世都好,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就这样,就这样便肯放过我了,那何必苦心孤诣的刺杀,就是为了威慑我他有随时取我性命的能力吗?“多谢大哥,我以后会待景茹好的。”
“你少敷衍我,你以为我愿意救你!若不是景茹昨夜听到季同向我禀报你坠入冰河放心不下冒着风雪去那冰凉的河水里头找你,我才不会派人救你!你欠我萧家的,欠景茹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那景茹呢?她为什么不在我身边,我觉得后背一阵阴寒,难道她也知道父兄战死和我脱不了干系,她不想见我……
“你不必看了,景茹在卧房休养,昨夜的冰水一泡,她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何况还怀有身孕,早知她已有身孕……我……”
“身孕?”,联想起这几日景茹的确是有些心事,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消息,也不告诉她大哥。
萧景逸推着椅子慢慢往门口走,“医师说阿茹日后恐怕子嗣艰难,可刘彧,你若负了她对你的情意,我必定让你不得好死。我要你对她好,当日的秘密我只当是从不知晓。”
我第一次那么想守护一个人,穿着寝衣从偏殿冲到卧房,我一点也不觉得冷。阿茹还是笑吟吟的模样,我知道她很难过,可她还是笑。“王爷……”
“阿茹,你怎么不说呢,我出了事,自有季同他们打算,你何必……”,我轻轻搓着她冰凉的手心儿,我发誓我刘彧定要待她一辈子好,她才堪配与我睥睨天下。
她拿出枕下的腰带,终于忍不住落泪,“过几日是你生辰,我准备那时候告诉你,怪我没福气……”,阿茹啊,只有你,只有你一颗真心全是为我,我会给你最好的福气。
豫州的日子自此以后也算安乐,阿茹总愧疚自己没能给我生下一子半女,非要给我纳两房妾室。我不想惹她伤心,左右不过养两个闲人。
也许是阿茹心善,上天怜悯,她二十的时候终于怀孕,小心翼翼的养了九个月生下了子骁,她视子骁如同珍宝。而我,突然又多了一个牵绊的人,我的儿子,我刘彧的儿子。
可我争这个皇位,没了子骁也没了阿茹。
青鸾在众人面前陷害阿茹刺杀皇后,阿茹百口莫辩,装疯卖傻才保全性命。我可以救她的,我明明可以救她的,只要我交出兵权,跟刘子业服软,他会放过我们。
可我不能,九五之尊是我一生的梦,路惠男也愈发觉得刘子业不好掌控,阿茹不能成为捏在他手里的棋子。既然救不了,就毁掉。
路惠男派青阳把阿茹溺死在御沟,我早就知晓整个计划,甚至可以说默许整个计划。
我刘彧自认为从不是优柔寡断、儿女情长之人,可那意料之中的死讯,确确实实让我痛不欲生。我违抗圣意擅闯内宫,我晓得阿茹中药已经是真的疯了,可这关着她的殿里,全是皱缩的宣纸,每一张都是我和子骁的名字……
最该死的是我!是我!重来一次,重来一次,阿茹,我会救你,我们回豫州,我不做皇帝了!不做了!
我得了万里江山,也赎不了我的罪过,我能给阿茹的只有冰冷的后位。
高处不胜寒,是我自己毁掉了,这世间唯一待我好的一颗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