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案上的泥色彩陶瓶里插着一支牡丹,花瓣的残红褪得干净,那种生命枯萎的颓疲无端端让人禁不住叹息。楚玉素玉样的手轻而易举扯下了花瓣,感叹自己虽然没能亲手掐下那朵牡丹,可如今她的凋零,总得要拿个人来收场。已经两日了,路家仍旧按兵不动,究竟是忌惮子业不敢追究,还是想要下一盘更大的棋呢?
窗外鸟儿啼叫成一片,晚霞映得人脸庞升起淡淡的粉色,她卸下头上的钗环,一想再想终究踏出了房门。
谢悯修昨夜跟了寿寂之好一阵子,寿寂之和刘彧在城外分道扬镳,最后藏匿于华林园,刘子业现在是慌了神,一夜没能搜寻到刘彧和寿寂之踪迹,他很快回过神来寿寂之还不是只有乖乖就擒,谢悯修再三思索终于提笔写了一封信拴在喜鹊鸟儿身上送进宫。“谢先生,本宫方便进来吗?”,谢悯修急忙放飞了鸟儿,“公主进来就是。”
她不施粉黛,满头珠翠都不见踪影,剪水双瞳下有着淡淡青色,想着该是这两日难以成眠的缘故。“谢先生,皇子早夭,路家毫无动作、风平浪静,越是如此我越是难安,可如今我做什么都是错,我不知如何自处。”
“皇子早夭本就和公主毫无干系,就算路大人要追究,让他去查就是,公主如今只需静候佳音,相信皇上不日便会迎公主入宫了。”,谢悯修不动声色地把桌上搁置的毛笔放在砚台上摆好。刘楚玉思忖一番,局势之复杂除了以不变应万变,她早已别无它法。
星星寥落的散布在夜幕,刘欣男在南康宫临时搭了个佛堂,整个屋子燃着让人平心静气的檀香,她安静的誊写着经书,这一卷卷都是她做母亲的心意,只愿令婉能投胎个好人家。一只喜鹊飞到堂中盘旋好几圈才停在佛龛上,眷心小心翼翼的将它抓在手心儿里,取下它脚上的信筒,“喜鹊临门,主子,该是有了不得的好事儿。”
刘欣男展开绢帛:寿寂之、刘彧二人昨夜出逃,寿寂之掉包兵符,预备扶持刘彧,如今二人藏匿华林园,还请公主早作决断。
难怪建康今日戒严,禁卫军四处搜查盘点,说是身负皇命建康禁丝竹取乐必须全盘清查。实则都是为了缉拿寿寂之、刘彧二人,皇帝也真是沉得住气。
“主子,我们要不要告诉皇上寿寂之的藏身之处,立上一功。”,眷心把上前把跪在软垫上的刘欣男扶起,跪了半日,两人的腿脚都有些发麻,刘欣男一下跌坐在软凳上,气息不稳地答道:“立功?皇帝要是手握豫州权柄,眼里还能容下本宫,而且令婉的死,本宫忍气吞声也不见他给个明白,我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眷心不解的问道:“那刘彧若是逃回豫州和皇上撕破脸皮,朝局岂不又回到了当初的僵局?不对,他要是逃回豫州,皇上以此为由攻打豫州,届时何家如何能置身事外?”
刘欣男一口咽下杯子里凉透的白水,声音才明朗了许多,“刘彧不会回豫州,路家已经折损至此,你说他们还想和皇帝一条心吗?刘彧一定会接机搭上路家这条船,但是皇帝的清查让他们根本不敢和路家联系,再等下去,他们插翅难逃。”
“那主子将待如何?”,复又往茶杯里续上了热水。
刘欣男小指上的护甲拂过眼角,她笑得畅快,一双亮眸旁升起淡淡的细纹“刘彧虽然略有智谋,然而跟皇帝比起来,仍然相去甚远,否则也不会节节败退。皇帝集权,何家日后要么步刘彧的后尘,要么就逐渐放权自保。可若是我们拉刘彧一把,他日他登上皇位,建康和豫州可不一样,他没有本事要何家的命,反而他需要依仗我们,平衡局势,不让路家独大。”,眷心仔细推敲一番觉得颇有道理,而主子已经拿起纸笔写了回信塞进信筒,喜鹊又鼓起劲儿来飞上高空。
“备车马,咱们该去路府一趟了。”,刘欣男已经好久不曾觉得如此畅快淋漓了,这盘棋所有的棋子都倒戈相向,刘子业你还有什么本事能扭转残局。
路府的夜晚早已无法平静了,路道庆还没有从女儿生下皇长子喜悦之中回过神来,外孙的夭折就让他的希冀全部落空。而且英儿整整两日都没有给自己回信,她该是被皇帝软禁起来了,这更加证明孩子的死绝不寻常,大殿上的刺杀更像是与此事环环相扣,皇帝的表现显然是想维护什么人,除了长公主,还能有谁。可是如今去质问皇帝只会让他更亲近何家,刘欣男都能忍,自己一样忍得下来,日后有很多机会可以让她付出代价,进了宫以后,路家在宫里那样多的人手,还怕要不了她的性命。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路道庆想起心里还是堵得慌。
管家在门外禀报道:“大人,豫章康长公主拜访。”
刘欣男,她来做什么,“带公主去前厅,我即刻就到。”,路道庆理了理衣袍抬脚便风风火火往前厅走去,这个女人二嫁何瑀,执掌庐江的命脉,实在不容小觑。
眷心正拿着银针试毒,凡是入主子口的东西,她都谨慎小心,何况这是路家。“公主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还望公主见谅。”,路道庆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意,对座上精致美艳的妇人行礼赔不是。
刘欣男起身亲手扶起了他,难得的给了他个笑脸,“路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我今日造访乃是有事相告。”,路道庆自然明白此中深意,遣散了厅中伺候的小厮侍女,“公主但讲无妨。”
“昨夜伊始,禁卫军搜索全城,封闭了所有到豫州的路线设置关口,一切皆因寿寂之掉包豫州兵符带着湘东王跑了。”,一番话言简意赅,呵,路道庆你可不能让本宫失望啊。
“皇上失了兵权,那寿寂之和湘东王如今何在?”
“大人尽可放心,湘东王和寿寂之在华林园,尚未被皇帝抓住,我已命人带我的私兵前去,抢在皇帝之前就是保护刘彧,落在皇帝之后就是擒拿逆贼。即使如此,路大人不出兵前往华林园,本宫一己之力犹如杯水车薪。皇帝要是恼羞成怒执意取他二人性命,本宫亦无可奈何了。”
寿寂之如今手握兵符和刘彧,女儿现下被软禁,皇子又夭折,路家在皇上那里再无可图,且刘彧的确比皇上更好掌控,至少他没有本事那样快把算盘打到路家头上,兼之他在妹妹膝下长大,路家算他的外家,这买卖只赚不赔,已经折进去一个女儿,再不能赔上路家一族荣耀了。“我这便带人亲自去华林园保护王爷。”
谢悯修很快便收到了刘欣男的回信,赫然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反’字,他摘下衣架上的斗篷急匆匆的策马赶去宫外庐江私兵驻扎的地方,要赶在皇帝发现之前护住刘彧的性命。
整整一天刘彧都寝食难安,寿寂之却全然忘记了他们是逃犯的身份,照样好吃好喝好睡的,等,什么也没等来,再等下去,估计就是刘子业擒他回去的兵马要到了。“我们不如赶紧逃回豫州,你说等,等了整整一日也没等来这东风。”
寿寂之掀开眼皮,极力克制住眼中的嘲讽,刘彧为人的确算得上是深谋远虑,可是一再败退,他的心早就无法如同当初波澜不惊,如今愈见慌不择路,比之刘子业差之远矣。“王爷既然和寂之合作,就必须信任寂之,而且逃回豫州?王爷以为刘子业是痴儿吗?若是我所料不错,现在回豫州的每个关口都有人等着捉拿你我。”,门外倏忽之间响起密集的马蹄声,寿寂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王爷可曾听见,东风已经来了。”
大门被一阵强劲的掌风推开,来人身量颀长,浑身如墨染般的长衫显得他更加面如冠玉,果真没让自己失望,谢悯修,总算不晚。
“寿大人别来无恙。”,谢悯修凤眸敛成一道潋滟,他本就妖冶的容貌更让人看得魔怔了。
刘彧一双眼瞪得犹如铜铃,什么东风!这是,这明明是催命符!谢悯修是皇上赐给刘楚玉的人啊!“寿大人!这这,这如何是好?”
寿寂之暗舒了一口气,“王爷,您出去透透气,我和谢先生又要事相商。”,刘彧看到寿寂之强硬的眼神,顺从的退了出去,毕竟,他现在没得选择。没有兵符他一个人逃回豫州,无异于自投罗网。
谢悯修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寿寂之的胸有成竹便得以窥见,“大人好耐性,也好谋算,只是不知悯修何时自曝身份?”,这局象棋红黑双方双方各自还剩七子,‘北斗七星,所谓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不愧是玄机大师的弟子。
“百日宴刺杀一事,绝不会是刘楚玉,她虽然恼怒阿沅却不得不顾忌刘子业,甚至连杀子泄愤她都妇人之仁难以下手,那桩刺杀全然不像她的手笔。所以我就怀疑起了能在这个计划随意插手的你,那日我和王爷离京,你跟了我一路,我就明白,你才是此局制胜的关键。”
棋局之中红方似有生机,每走一步,黑方解杀还杀,最后定是一败涂地。谢悯修慢慢展开手里的折扇,笑道:“那一步的确是我的疏忽,可若不是寿大人我便计成,刘子业不杀长公主也必须忍痛割爱平息路家的愤懑,我又何必现下劳心劳力的参与谋反?”,折扇尽处风骨清奇的‘机杼’二字,终究还是让寿寂之大吃一惊。
“你是机杼坊的人?何时机杼坊竟落到刘欣男手里?”,没错了,他姓谢。机杼坊由谢林一手打造,谢家甚至还许下只忠于皇室的诺言,谢悯修明面上是刘楚玉的人,那弯刀玉符自然在刘楚玉手中,刘欣男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谢家背弃誓言,背弃君主。
谢悯修执红棋,炮二平四。“我谢家许诺世代忠于天子,我本也不想背弃,所作所为不过是想让皇上放弃长公主罢了。可皇上执迷不悟,我走到这一步也是情势所迫,若今日我不来,他们恐怕真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寿寂之执黑棋,卒五平六。他想问为何,也知谢悯修绝不会告诉他真相索性憋着这股子劲儿下棋。
刘子业接到了所有关卡加急的快报,豫州途经地界无人发现逃犯踪迹,他们果真从没想过东山再起,“建康附近还是没有他们的踪迹?”,荣贵听到皇上阴沉沉的声音,老老实实答道:“无。”,心里阴测测的害怕。
自己这样搜索都没能找到他们,难不成他们会遁地,他苦思冥想好一阵子终于出口道:“建康外的几处皇家行宫搜查了吗?”
“皇家之地,奴才无谕不敢冒犯。”,荣贵回禀时也起了疑心,他们不能上天入地却遍寻不见,焉知不是走了这灯下黑的一招。
远迩的遗体停在华林园超度,寿寂之,你可莫要让朕再失望,“路家呢?有什么动静?”
“一直闭门,但是今夜豫章康长公主前去拜访。”
“集结除守城的所有禁卫军,全速赶往华林园,带回寿寂之和刘彧,若有抵抗,不论生死!”
禁卫军上千铁骑全部燃着火把从城门倾巢而出往城外奔袭而去,这样的深夜,在炽热的火光也没能叫醒建康百姓的美梦,他们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一场如何血腥的屠戮。
冗长的火蛇把华林园围得密不透风,荣贵细细一瞧这华林园除了之前宫里派来把守的护卫之外还多了近乎一百的陌生兵马。房内沉溺于棋局较量的两人终于被屋外骄阳般的火光带回了现实。“你我真是有趣,如今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还计较什么输赢。”,谢悯修率先离座起身,寿寂之也稍作整理准备和他一道出门,“你说,咱们能否逃过这一劫?”
谢悯修装模作样的掐了掐兰花指,故作深沉道:“险象环生。”
荣贵看着门口站着气场强大的两人,呵斥:“奉陛下圣谕,捉拿逃犯,你们束手就擒许能保命,若有反抗,杀无赦!”
以百对千何来胜算,寿寂之观尽形势不由得皱起眉头,“果然应了你的险象环生。”
谢悯修今日的长发全部束起,面容一览无余,突然灿然一笑竟让人晃了神。“我接到的命令是皇帝追兵先至,今日的作为就叫剿杀逆贼,但,你着实有趣,我愿多给你一刻钟,我也只能给你一刻钟。”,他旋即朝荣贵大喊:“荣公公!悯修在此,公公稍安勿躁。”
刚刚不曾看清还以为是刘彧和寿寂之,黑袍公子居然是谢先生,他是长公主身边的人,那园中的兵马,莫不是和长公主有关?“谢先生何故在此逗留?”
“我自然是奉命行事。”
荣贵却理不出长公主这般做得头绪,“那请转告公主,奴才要将疑犯带回。”
“何来疑犯?”,这气势浑厚的质疑之声荣贵早就不陌生了,才回首就见路道庆带着上千人马把禁卫军围成环绕之势,先皇登基时,路家作为外家被赐建康御林军的兵马,他如今要拿来对付皇上吗?豫章康长公主又怎会和他一道?
“路大人可是眼花了,那堂前站的明明白白是潜逃重犯,寿寂之。”,荣贵恼怒之下,手中的拂尘带着杀意几乎要直逼路道庆的面门,可他不能,禁卫军已落颓势,自己动手就是全军覆没。
刘欣男倒是笑着打起了圆场,“荣公公何必打诳语,这堂中明明空无一人。”,荣贵只觉着一口气憋闷在胸口,他今日也算是见识了一次指鹿为马的轶事,“路大人执意如此就和皇上亲自分辨,今日我奉命行事,谁也不能阻拦!”,荣贵一声令下,一千禁卫军都拿起了剑柄备战只欲与敌军同归于尽。
路道庆面红耳赤大声喝道:“我看谁敢!皇子夭折,停棺华林园由大师超度,谁人敢进去打扰皇子英魂,我御林军必定剿杀,片甲不留!”,荣贵环顾应和的兵马,御林军来人不下五千,全身而退尚且困难,更何况还要在如此敌我悬殊的局面取寿寂之和刘彧的性命,为今之计只能退让。
荣贵只好下令撤兵,打道回府。路道庆细声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告诉皇上,国丧一过,我必定为皇子的死讨回公道,就算当日血流成河,我一样找得到证人!”
看着禁卫军撤兵离去,躲在偏殿的刘彧才松了一口气,要是路道庆再晚一步,自己恐怕凶多吉少了。
路道庆下马赶至刘彧面前下跪行礼,“微臣救驾来迟,王爷恕罪。”,刘彧一脸疑惑的神色,是谁给路道庆送信,皇姐又怎么会和路道庆在一起?他收敛起自己疑惑的模样,落落大方地扶起行礼的路道庆,“路大人何须多礼,本王感谢路大人还来不及呢?”
刘欣男微微福身,“怎的王弟半分不谢我,路大人虽有功,可今日是我身边的谢先生先到啊。”
“弟弟是万万没有想到谢先生是皇姐的人啊,起初还吓了一跳。”,原来如此,所以寿寂之说等的东风就是谢悯修。
两人跟随着刘彧踏入房内,“这原本也没什么稀奇的,我与庾家的小姐乃闺中密友,悯修是她的第三子,与我的令婉早有婚约,我的令婉福薄啊,我多番哀求悯修他才答应来建康救令婉性命,可惜......”,刘欣男提起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心里就生拉活扯的疼痛。
门被把守的护卫掩起,刘欣男和路道庆跪倒在地,“我二人愿助王爷共襄大事!”,刘彧斜睨着跪服的两人,两个老狐狸,共襄大事?这一场合作不过让王权三分,南宋重新回到刘、何、路三家三足鼎立的局势,眼下却由不得自己不答应。他半跪着亲手把二人扶起,“我刘彧立誓,若登皇位,这南宋江山与之共赏!”
荣贵一马当先入了含章宫亲自禀报,他的脚步慌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御阶,“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宽大的书桌上散乱着纸张奏折,刘子业依然专注的写着书信,铜制的荷叶掌灯上烛光熹微,这晚来的夜风似乎随意就能把火苗扼杀。“没能将他们带回?”
“奴才去时,已经有百余兵马护卫,但臣见到了公主身边的谢先生便没有贸然动手,不过分厘时间,路大人和豫章康长公主就带着援兵赶到了,路大人还说皇子之死,他定会在国丧之后追究到底......”,荣贵羞耻得恨不能把头埋在地缝里,输了,这一局,输了。“奴才有负圣恩,甘愿受罚!”
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刘子业的表情,只是映着那忽明忽暗的火苗无端端的让人觉得凝重。他关节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把玉玺盖在明黄绢帛的‘钦此’二字上。“早知道不请自来的绝非善类,他利用姐姐报仇的心思,自报家门引她上钩。到底是朕轻信了谢家的忠君爱国。”,他拖着步子走下御阶,把手中折好的绢帛塞在荣贵手里,“明天夜里,只要朕平安回宫,你就去公主府宣旨。”
这样的艰难的一夜,还是在日光流转中轻易的过去了,老天才不会顾忌你的害怕,让时间永远停驻,反而像是知道你恐惧着什么,加速着它的到来。
刘子业自凌晨起就从寝殿慢慢散步到了官道旁的公主府,院子里的花朵沐浴着晨光开得美好,冉冉升起的圆日把他的光芒均分给这些美人儿。
姐姐就是在这样安和的小院里日复一日的醒来。
他身着玄色暗银纹飞龙锦袍,带着早起的霜露有些许潮湿的哀伤,头发用八宝银冠束起,一夜未眠,眼神里还是藏不住淡淡的疲惫。端云正准备把厨房备好的吃食送到大殿里,就瞅到门口呆愣的皇上。“皇上怎么大清早的驾临府中?奴婢马上告诉公主。”
刘子业见她手里端了一盏桂花酒酿圆子,该是姐姐用的早膳,“不必通报了,朕亲自去看她。”,端云带着他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主殿,又忙慌着沏了一壶茶。
因着几日未能成眠,楚玉的脚步有些虚浮,晃悠悠地迈进了正殿,她着了一身蔷薇色的望仙曳地长裙,一地绮丽,走路也不得不留神些许,外头则是嫣红的鲛纱薄裳,发丝绾成披散的十字髻只簪了一朵新鲜的广玉兰,整个人依旧明艳美丽。惟肖扶着她落座时,她晃眼看着饭桌上的男子还以为是何戢,然那八宝银冠是自己曾赠给子业的及冠礼,才恍然:“你,你怎的这样早就到府中来了?”,刘子业见她穿得单薄,不由得握住她的手,“手这样凉,晨起怎不多穿些,还和以前一样爱漂亮不肯多添衣?”
她不好意思的搔搔头,一双杏眼睁得清明,懒懒出声道:“我不冷,皇子的事你都处理好了?”,他搅了搅软糯的桂花酒酿圆子,吹了吹,直送到楚玉嘴前,“都处理好了,别担心。吃完了,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好些日子没能相见,我想你。”
天地徜徉间云卷云舒,微风自在摇曳,才过去不久的惊涛骇浪转眼就风平浪静,楚玉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俊脸,幸福得有几分不知所措,“我们去哪儿?”
他眷恋的将她的长发在指尖缠绕,为君者之首要则为动心忍性,总这样轻易的被她吸引住所有目光,真是无可奈何。“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韶光正好,乱红跌落水面荡起层层涟漪,波光粼粼里何戢失落的身影被拉得老长,终究是不堪打扰,默默离去。
建康仍旧熙攘,两人共乘一骑优哉游哉地往城外天渊池踏去,她身上暧昧的红纱就那样死死地缠绵在他心头,第一次放心大胆的躺在他怀里,从此再无旁人。她的嘴角笑出好看的弧度,醉得他几乎拉不稳马。“子业,我好高兴。”
腊梅头油的冷香倏忽间钻入他的鼻孔,他才惊觉他把尖尖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遗憾陡生。“我也高兴。”,轻巧的话语被风席卷而去,马儿似乎知道哪里是目的地,嘶鸣一声,不耐烦甩了甩脖上系着的大铜铃。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木园,应当是新建不久,刷上的朱漆红得尚还惨烈。廊下种着普通的广玉兰,难得是遍连成片,身处其中仿佛谪仙。她迈着欢快的步子,蹁跹至花丛之中,细致摘下头上的簪花归还回那片花丛,虔诚的模样都尽收他的眼底。
一身红粉盖过蔓蔓花枝,蓝白天际之下她绽放出了最欢畅的笑容,“你喜欢吗?”,他亦带着最愉悦的笑意走近。猝不及防她欢快地转身,“自然喜欢得紧!”,话未尽,人轻飘飘地就跌进他的怀抱,他再忍不住一亲芳泽。唇齿纠缠之间,他第一次敢睁开眼看她的模样,细密弯翘的睫毛因为紧张而轻轻颤动着,脸颊也晕染着深浅不一的醺红,他的女人是这样的美丽,引无数英雄折腰,倾国倾城又何妨。
热烈停息下来,他促狭道:“还有你更喜欢的。”,十指相扣着把她拉到房侧,四五只小兔在秋千旁的草丛里笨拙地跑动,她眼睛都看直了,蹲下身去伸着手指逗弄,“你从哪里知道我喜欢这个?”
“我的夫人,不论和谁人提及心头所爱,我都会一一奉上。”,这是她和褚渊从前多次提及的玩笑话,也是从前最赤诚的喜欢,子业,是怎样纡尊降贵,忍着自尊去问来的这桩桩件件,她不由得心头一痛,泪只一瞬就逼上了眼眶。“做什么鼻子都红了?那等会儿你可不哭得涕泗横流。”,刘子业看着她小可怜的模样,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拉着她往屋里头去。
房内偌大的窗户开得透亮,莲蓬式样的烛台立在妆镜两侧,妆镜由浓郁的紫檀木雕刻而成,龙凤呈祥的镂空花样精致无比,桌案上随意的摆着一臂宽的红木妆盒,第一层开着,赫然一顶牡丹花冠,赤金掐丝勾勒出牡丹的形状,手工镶嵌出层层叠叠的红宝石,精致奢贵。转身就是秋叶霜花寒鸦图样的清河石屏风,屏风前有一黄花梨木刻成的美人榻,榻上纯白的狐裘大大一张,屏风后的龙凤雕花木窗上罩着正红的鲛纱疏散的扫在地面,实在美轮美奂。“这是我送你的,我们的家。”,楚玉再忍不住眼底的热意,任由泪珠滚落,她晓得他的真心以待,却没有料想他会情深至此,算透一入宫闱便是身不由己的尔虞我诈,纵使他独爱自己一人,可日后总会有千百个他不得不娶的路浣英和何令婉,自己早已做好了准备与这些佳丽缠斗一生,他却送了她这样一个家,只有彼此,他给不了也给不起的家。“我是皇帝,我能给你尊荣,给你恩宠,能给你一心一意,自然也能给你一个家。”,他粗粝的指腹耐心的擦去她眼角的泪珠,“哭着也这般漂亮,夫人要我如何是好?”
一句话即刻便让她破涕为笑,“就知道打趣我!那我的夫君今日送了这样一份大礼给我,可是要讨赏?”
“自然是要的,为夫花了流水的银子,难不成还讨不了夫人的赏赐!”,他掰过她的身子,对着铜镜,拿起案上的牛角梳为她细细篦着头发,“夫人喜欢何种式样?”,刘楚玉摸着披散的头发,思索了许久,不能太复杂为难了他,也不能太轻易便宜了他,而且妆盒头层花冠应当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还要能把这冠戴上,“云顶髻吧。”
平日里灵巧的手,一抓起这入水丝滑的秀发竟然不知如何是好,惊羽教了自己整整一日的手法忘了个一干二净,“嘶!”,只听楚玉一声轻呼,他吓得把梳子都砸在了地上。“怎么!弄疼你了?”,她笑着晃晃头,“不疼,把你吓成这样。”,这一晃,本就摇摇欲坠的发髻一下全散了。刘子业长叹一口气,真是太难了.楚玉看他无可奈何的模样到底自己动手把头发盘了起来,复又拿起花冠,“还不替你心爱的夫人戴上?”
他带着一脸谄媚的笑意把花冠别在了她发髻的中央,镜中美人眉似远山,云鬓雾颜,美不胜收。“夫人当真是不世出的美人,不晓得为夫的表现夫人可曾满意?”
“姑且算是满意。”,她回首千娇百媚的望住他,一双柔夷搭在他脖颈上锁成扣,刘子业顺势将她打了个横抱小心翼翼地放在屏风前的榻上。他细细瞧着她的模样,想要把眼前的温情脉脉记得一清二楚,以慰余生残念。
“姐姐,若是我不能陪你一生一世至死方休,你会如何?”
她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不是不知用情至深是何滋味,可如今听他随意论及生死都是十分的锥心,自己早已是深陷其中了吧,“独活,往往单株生长而得其名,没有你之前我尚可独活苟且,可如今我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你,你若真不能陪我阅尽人世,我必随你而去。”
“不提这些扫兴话,起先说讨赏呢,我要你亲手为我绘一幅丹青。”,楚玉这才看到屏风右侧的书桌上摆着笔墨和卷轴,不由暗笑,子业今时今日还是小孩子心性。她走到桌前拿起画笔,行云流水般开始作画,眼前人的容貌几乎不假思索的在脑中迂回,狭长深邃的眼,轻薄收敛的唇,不论面色怎样严肃,眼中总有缠绵的情意,他的面如冠玉,他的柔肠百转在画中淋漓尽致的铺陈。一室寂寂,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舍得搁置描绘他的画笔,“总觉得画得不好。”
刘子业忙走上前赏画,画中男子正襟危坐、眉宇传神,她的画技已是画人如画骨了,“我的丹青都是你一笔笔教授,这画已然是传神了,要说不好,只有一点。”,刘子业拿起画笔沾了少许墨汁,龙飞凤舞的画了起来。
画中本是他面带笑意的坐在榻上,身后则是偌大的石屏风,他信手添了一多情美人倚在怀里,美人头戴花冠,一身衣裙柔美流畅,面如桃花,眉目含情,两人脉脉相望,如此一来,这画里的情意便不再突兀了。
时光总易逝,这一幅画便磨掉了这一日的精神头,两人眯着眼依偎着小憩了片刻,“不早了,我送你回府,明日我也要上朝了。”
马儿驮着浓情蜜意的两人在夕阳下慵懒踱步,夹道两旁尽是开得绚烂的野花。楚玉鼻尖萦绕着醒神的薄荷气,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你等我入宫,是否也像吴越王等他的王后归来这般焦急。”
“我是望断肝肠,吴越王尚且比不得呢!”,他强打精神和怀中佳人玩笑,这一天太快太快就要结束了,姐姐,来日你就把我忘怀吧,不必在念喏此句时想我半分,权当没有这个人等过你。
笑意收敛得那样仓促,唇齿间尽是苦到心头的滋味。
不得不叹一句,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