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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动征铎

雍容男子显得智珠在握道:“虬龙这个狗东西向来小心平衡,两边下注的事情不是头一回干。既然他万事都想着一鱼两吃的好事,那就先让他觉得奇货可居,不让他投向老头子便可。”

他似乎还有话说,清癯老者却打断道:“大哥,虬龙号称‘九尾狐狸’,以我观之,智算不在你我之下。况且他还有两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左右使者——‘百身菩提’碧落、‘千面郎君’黄泉,实力不可小觑——”

“就你会算会赢,老是打岔大哥的说话!”

班青见雍容男子说话被打断,清癯汉子还滔滔不绝,忿然作色道。

“三弟稍安勿躁,你二哥说的在理,我会有所注意。”雍容男子摆摆手说道,又再继续:“杜稿是块滚刀肉,乃是一市井地痞无赖,他现在掂着不卖只是待价而沽罢了。他爱端得高高的那就让他端着好了,以后可就没这好价钱了。至于李天昊,这个老头子的名义上的义子实际上的偷生子,说起来老头子还真是可怜。身为一教之主还要生受这骨肉不能相认之苦。”

清癯老者低声议论道:“外界盛传此人是教主他的儿子,莫非传言是真的?……我可是听说教主对李惜零那丫头青睐有加打算百年之后传位给她呢,可是教主另一手却又安排年仅弱冠的李天昊做了一门之主,实在令人费解。”

“李惜零不大可能,”雍容男子一摆手,“你还真以为母鸡能司晨呢!”他顿了一顿,“李天昊门主之位正是我要说的,此人虽志虽大才浅,但身为门主兼教主义子的身份足够许多人想象的了,想要巴着他的人可是有不少呢,其身份影响力不容小觑,而且与日俱增。最好先着手把他拉上船,等他上了船自然就没那么好下了。到时候不管他愿不愿意真心还是假意,都只能为我们所用。”

清癯老者拂须咂摸良久道:“还是大哥通透,讲得我豁然开朗,我还有一事不明,你叫我搬一个死人进海神庄是何用意?”

雍容男子道:“死人有时候比活人还好用,太平日子过得太久了,海晏河清让人烦腻,蟹鱼虾米吃够了太平的泥,就让他们自己放出心中的魔鬼吧。”

清癯老者眼神一亮,“那大哥的意思是?”

雍容男子神秘一笑道:“海神庄那里,别全堵死了,设法放出去一批,这事得着落在老妖婆头上,让四妹稍微给她露个口风。”

清癯老者点了点头,班青皱眉道:“大哥,好不容易……怎么就?”

雍容男子道:“能否搅动这锅沸汤这批小鱼小虾是重要的引子,一定要用好。一旦如愿这锅乱世的汤的味道将会更加浓郁。我们不仅不能阻拦,还要送他们快马加鞭。”

清癯老者佩服道:“大哥高明。”

班青似懂非懂地举起海碗道:“老大,我敬你一碗!”

此时,扬州城中央刺史府邸的后院书房里一灯如豆,部刺史吴仕道背着手在堆满案牍的书房中焦躁不安地踱着步,不时以手抚额。

微弱的灯光映照,从摇曳不定到定格在吴仕道面额。三道皱纹,几丝银发。自任刺史以来数年,日夜战兢,忧辜圣恩。

地处东南的扬州管理着横长一二千里的庞大土地,文光以来就已经是财赋所出,仅荆、扬二州收入半个朝廷,人口密集度更是远甚于其它州,本地所产的粮食并不足以自给,这些年来通常是靠着繁盛的地方手工商业的补给才能仰足以缴纳中央日渐繁重的赋税、下足以赀财管理地方、除了这些还有盈余的话则可以向北沿海路、向西溯沧浪水沿途收购粮食以供东南。

可是近年来国事纷扰,西戎北幽频频侵扰,中央被迫加重了对天下的盘剥大肆举税。这是一个极端不好的举措,对帝国来说可以说是伤筋动骨。大肆加税导致了东南财政盈余的水平大为下降。最终使得东南的财政平衡的弓弦被越绷越紧,但凡发生一点灾祸都无力自救,于是只能仰望天恩浩荡的中央赈济行动。这些在风调雨顺的太平年间固然可行,可在如今大军糜饷的情况下已变得越来越不可维持。今年扬州的风灾就是一例,这也正是吴仕道忧虑之处。人人都以为他在为东南风灾焦急万分,固然是如此,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所忧虑的不仅仅于此。他忧虑的是如此下去,帝国长治久安的基础将会逐渐崩塌,终至于不可收拾。

幸好当今皇帝聪明,吴仕道拱手向西,神情肃穆。只是皇上春秋……吴仕道又忧虑了。他想起上一次从中枢调离出任扬州刺史的时候向皇帝辞行。那时候京中秘闻皇帝每日只能进两餐,每餐只能吃两小碗米粥,当时皇帝是在寝宫之中接见的他,所以也并不避讳于他。那时候皇帝拉着他的手说:“爱卿呀,帝国戎机,戎马倥偬,国力空耗,朕看得比谁都明白。但朕必须为子孙谋,如今帝国患在西北,尤以西部为难,朕要为帝国筑牢根基就必须倾举国之力应对,一道成功帝国就永无后患了。东南财赋雄厚,派你去东南乃是让你支持朕的事业,同时也是以防万一。国事蜩螗,万一将来中枢有变,只要朕想起来有你在朕就可以安心了。”想起皇帝的推心置腹,吴仕道湿润了眼睛,区区在下,敢不效犬马之劳!

微弱的灯光映照,从摇曳不定到定格在吴仕道面额。三道皱纹,几丝银发。

当夜,扬州城里离广陵客栈几里地,几道黑色的身影在压满瓦片的屋面上飞奔。不一会飞过了打更人,轻而易举避开了巡城的兵丁,翻越了城墙墙垛。疾若惊鸟,投入了茫茫夜色之中,转瞬身影消失黑夜里。

而在广陵客栈天字房所在的小楼高处,可以听见街上闹镬铎,路人躲雨忙。紧接着一个醉汉突然扶住墙壁停在雨中吐秽,其身子摇摇欲坠。二楼处,雨拍栏杆,一个削肩束腰的身影独立而颙望。醉汉被搀扶着推动门响的一刻,白影一晃,雕栏空,更已残。

天明,萧雅和李虎被关楗推醒。萧雅只觉得昨天喝的酒都还存在脑袋里一般,一动起来就晕晕沉沉。他搬着腿盘坐起来,运气一个周天,方才好受了些,只是脑门突突跳动还有些隐隐作痛。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他不知道宿醉原来是这么难受的。揉着太阳穴的时候,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沾酒这个东西了。

当风雨再次侵袭整个扬州城,整个城内灾民的号饥之声被雨声掩盖。时俊迁领着这一队一十六个人的队伍再度出发了。沿途看到不少人间悲剧。那些先一步入城的灾民不得不在承受了多日连绵的降水和闷热交替的恶劣环境之后,卖儿鬻女以求活,受够了绝望的等待的人们不断有人廉价卖身入籍富户为奴只为不再忍饥挨饿。还有不少城内大户趁机出城挑选奴隶的,连倚梦楼为首的青楼妓业主也开始冒雨出城大量物色雏妓。同一片天空下,同一个时刻,有人曝露荒野愁云惨雾,有人推窗望远吟诗作赋,有人秤砣秤杆斤斤计算,有人杯酒人生楚腰掌舞,有人欢喜有人哭。扬州城,这个雨季一片病态的繁荣。

萧雅出城的时候已经能看到饿殍无计,灾民有不愿还乡的,最终没有等来期待中的救济,饥病而死,十已去其一二。

走过城门外一道积水的沟渠旁时,腐臭气味异常浓烈。萧雅停住了脚步。水沟里躺着一具泡得发白的尸体,满身是伤,手脚尽断,口鼻流血。附近的死尸三三两两并不少见,大多是饿殍尸体尫疾皮包骨头,但唯独这一具颇不相同,明显是受外伤致死而且死前颇受了一番折磨。

萧雅忍住恐怖和恶心感停住多看了一眼。就是这多看的一眼令他止不住目瞪口呆。因为他发现了这具尸体的样貌他竟有些熟悉,这具尸体死前应当是萧雅认识的人。

细细一看,不由毛骨悚然。

那具尸体不正是前日进城时因闹事闹得最凶而被公人逮捕的几个人之一么?

难道才一日不见那人就已身死人手?那人最后被执是在公门之手,萧雅以为公人们为了撒气最多也就打一顿了事,难道他们大打人还不解气竟将人虐杀还抛尸荒野?……事实就在眼前,萧雅突然有些自责起来,自己这些作为拥有特殊能力的人竟然没有尽到除暴安良的作用,眼睁睁地看着羊入虎口。当时他们这些人想要救一名被迫害的人不过是举手之劳,然而自己这些人竟事不关己无动于衷,坐观毫无还手之力的平民被强权迫害至死。到底得有多铁石心肠的人才能坐看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呢?而在神州大地阴暗的角落里又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已发生过、正发生着、还将发生而大多数人依旧虚弱不看麻木不仁呢?

民胞物与,道不远人。岂非如此,虽修道何为?

顿时一股夤缘而上的愧疚感和攀附而下的使命感无比真实而强烈地交织,时而托举时而不断啃啮他的心,而另一颗落入心底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

萧雅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离开时看到对方绝望的眼神,深深震撼到自己。而如今人死于郊野,成了无家的游魂。萧雅还注意到这几具尸体手脚都是被绳索反绑着的,裸露处有不少伤痕,颈间还压着石块不一的石块,似乎是被羁押受虐之后再行处死了。

亲眼见识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鲜活到死亡,如此强烈而短暂,萧雅这一刻被刺激得只感到强烈的震撼,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也许是私人恩怨,也许是当局者所为,谁知道呢?反正人是死了。萧雅脆弱而凌乱的心头实在兜不住这样的震栗,他急切地想把这一切告诉关楗和李虎。李虎闻言将信将疑,“我去,这不会是真的吧?那么多人,你有没有看错?公门的人也太毒了吧!?”

关楗开口道:“清澈的河水下面也会有泥沙,风光的外表下往往掩藏着肮脏的交易。这个人公然挑战官府权威,就像裸露在大河中的石头,总会被冲走,官府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同时也杀鸡给猴看,这是重拳压暴的手段。只是又不能明着来,因此暗地里将他处以极刑。当然还有其他可能,这人掀起动乱的时候得罪那批守门的公人,公人们为泄私愤将其虐死。还有可能是昨晚萧雅所说的城中粮食告罄,无计赈灾,甚至无力供给牢饭。于是趁城外大批死人的时机杀掉一批罪犯,以节省开支。于是那个人很可悲,躲过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几个原因反正兼而有之吧。”

关楗说完情不自禁舒了口气。他的这一番半带猜测的分析竟说得头头是道,直听得李虎听得目瞪口呆,又有些难以置信,“不会真的像你说的这样黑暗吧?对了,我怎么不记得雅儿昨晚说过扬州城缺粮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这你就得问他了,你们昨晚都喝得醉醺醺,估计是忘了吧。”关楗道。

关楗说的那些,萧雅也没曾想到这一层,对此难以尽信。关于粮食的事他只记得酒席间谈到过结识吴书的事,大概是那会谈到了吧。他看着那些尸身,转瞬感觉闻到的那些气味拍打着他的胸腔和味蕾,令他腹中一阵难忍的抽搐。他很是恶心地撇开了脑袋,扶住肚子在地上使劲地吐了起来。

李虎赶紧拍着萧雅的后背,“哥哥耶,您悠着点,别一提昨晚的酒就犯恶心好不?”

萧雅摇了摇手,收拾了一下自个。见众人已走远,擦了擦嘴道:“没事,咱们赶路吧。”走了几步萧雅忽然回头对李虎道:“不是官府毒辣,是人心歹毒!”

说得李虎足足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方才确实有感叹过公门的人太毒。雅儿这反射弧也太长了吧。

扬州城,是非蜂起之乡。离城十里,还能看到饥民散落于荒野中掘草根、剥树皮,有火就成群结队架起大锅熬煮分羹;下雨时就随意洗干净放嘴里木然地咀嚼,还要把嫩茎那一段分给老人和孩子食用。就是这样的“食粮”也越来越难挖到好的了,一般好一点的植物根茎都是在农田附近。但蜂拥而至的饥民容易把未成熟的庄稼也给糟蹋了,所以城郊的农民不得不组成民团守卫和驱赶越界的饥民。饥民被迫在饥肠辘辘的驱动下逐山林草田迁徙。

风雨大作,萧雅不得不加快乐脚步,也是为了躲避不时撞过来乞讨的饥民。突然,萧雅看见大道旁闯出来一个男孩。他手里提着一段白嫩嫩的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根茎,正往前走得又快又急。嘴里兴奋地喊道:“爹,娘——”可能是饿过头,又或者是兴奋过度,男孩脚下绊到杂草,往前重重地摔了下去。落地时余势未尽还翻转了一圈,这一下将手里的草根抛到了远处。刚好被另一饥民拾去,瞬间扔进了嘴里狼吞虎咽咽了下去。

那小孩坐起来看到食物被吃,一下子懵了,连瘦小的身上和脸上沾满了污泥也不去去擦,坐在原地不知所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兴许是饿的连哭的力气都耗尽了,半晌,小男孩只是用脏兮兮的手背抹着同样脏兮兮的脸,眼泪和着雨水从沾满污泥的脸颊上冲来一道鸿沟。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萧雅心里酸酸的,柔软的,几乎忍不住落泪,他似乎能够从这男孩的感受里找到某些似曾相识的的共鸣。他走到男孩身边蹲下,用自己湿透的衣袖子给男孩抹干净脸上的污秽。从怀里摸出那串昨晚紫烟还回来的铜钱,大约有七十多个,黄澄澄的一串塞到男孩的手里。

关楗将萧雅所为收于眼中,随即也将周围路上的其他饥民的见财起意尽收眼底。他本有心提醒萧雅注意,只是想了下又不禁作罢。有言道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公。在这样情境下,他们的力量十分有限,能帮助到的只有极少数。有时候任意施救都只是负薪救火,反而有可能害了被救者。只是此情此景你又能如何去劝阻一个行善的人呢?多一人行善总比就会少一人作恶。所以他任由萧雅去施为,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去,将身子阻挡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心里打定了救人救到底的主意。

男孩不知所措,尤其是看到摸到手里面沉甸甸的东西,他知道铜钱是能够换来食品的东西,只是犹豫着不敢便拿。这时一队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女赶了过来。看样子是孩子的父母。那女的扶起孩子,男的看到萧雅往孩子手里放钱,颤巍巍地道:“公子您这是……”

萧雅道:“你们是孩子的父母?”

男人道:“是的。”

萧雅郑重地道:“那这些钱给你们,希望对你们有些帮助。拿去买些吃的吧,然后赶紧回乡,城里不会给你们半粒粮食的。”

“这……”男人这些天来所见无非白眼,开始还以为这些人是想买他孩子。待萧雅一解释,这样的好事从天而降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李虎这时也掏出了他那吊完整的一百文钱,塞到男人手里道:“这吊也给你吧。”

“这,这如何使得——”男人见状一时之间慌了手脚,第一人这样做还可以说是福从天降,这第二人又是好大的一笔钱,他哪里敢就收下。还是那女人心思缜密,她见萧雅等人都不过是半大的少年,不像是坏人,又都情真意切,不似作伪,于是走上前去千恩万谢地收下。口中道恩公,就要给萧雅三人跪下。萧雅李虎赶紧将二人扶起来,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关楗将自己的那份钱也交给了夫妇两个,嘱咐道:“饥民实在太多,我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救其他人。这吊钱先交给你们保管,一路上见到有值得帮助的你们帮帮吧。”

女人收了钱,又拉着男孩的手跪到三人面前,“你好好记住这三位恩人的模样,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们。”

当下夫妻两个带着孩子要到附近村里跟村民买些吃的,同时还表示接下来准备听从恩人的吩咐回家乡去。当下,萧雅在关楗的提醒下,顺路等护送了这一家三口一程,在歧路处一家子与萧雅等千恩万谢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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