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赵曦媛四处求救,凄凄惶惶,哪知逛了一圈下来,愿伸援手的故旧无一。她真切的体会到“有酒有肉真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的俗语。
这一天她提着重宝——马场和香炉山景圈的低价抵卖契约,还有京中的几处靠近皇宫的豪宅地契屋契,洛京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大通衢临街旺铺粮油米丝布当商铺若干间,又一次怀揣希望地走进了张府。这是在与族中大佬、亲戚故数次旧摔了杯子碗碟之后才获取的最后一丝机会。
这一回接待的仍然是张甲。不同的是张甲亲自开了中门,迎接一个犯官之女的拜会。
对谈间,赵曦媛先提上赠礼,又开始了活动请求。张甲欣然接受了馈赠,却只口不提释放赵家父子的事。赵曦媛心中焦急,她之前看到张甲大开中门以礼相迎想是有了转机,她现在有些后悔早早交上赠礼,没想到张甲是个笑面虎。
从张甲府中出来,这会开的只是侧门,礼遇又突然间降低了。一无所获之下,赵曦媛拒绝了车夫的邀扶,独行彳亍在昏暗的街衢小巷。她在寻找着什么。走着走着,忽闻前面一阵若起若伏的诵书声随风飘来。她抬头一望,却见街巷里犹如一座牌坊矗立,上设“凌霄书院”的匾额,里面是一座大庭院。赵曦媛一时忘记了疲惫,她绕着庭院走了一周,来到庭院的后门,这是一扇篱笆扎成的小门。赵曦媛看见一个黑瘦的书生在门中讶然地望了她一眼,之后掩门而去。她心中不由惆怅万分,失落地离开了。
朱雀街道,街巷里僻静的一所民宅,赵曦媛被人迎进了门。厅堂里,布置成禅堂模样,很是干净,有檀香的味道,却看不见香炉的布置,没有一丝烟雾。
两方落座,禅堂内有三个人。一人坐在左边,是宝顶教的宗德。宗德的下首是宗云,宗云和宗德的对面是赵曦媛。
宗德作为雪宝顶派驻洛京的人员,显然早先识得赵曦媛。宗德向赵曦媛介绍道:“这是我师弟宗云。”又向总云,“师弟,这位是赵小姐,赵施主。”
宗云稽首道:“见过赵施主。听闻师哥说赵小姐平常多有布施,乃是我宝鼎教的信众。赵小姐宅心仁厚,我宝鼎教倍感荣宠,今日我代宝鼎教素日玄月二王谢过赵小姐了。”
赵曦媛脸色不大好,有些无心应对,她只是道:“宗云师傅客气了。”
宗德察色道:“赵小姐,你的脸色似乎不好,可是心中有事,能否一吐为快?”
此时禅堂的环境肃穆庄严,又有檀香助神,加上连起来奔波劳累,赵曦媛突然止不住落泪,宗德有问,她就一五一十将赵家的厄运及父亲的遭遇通通倾诉了出来。期间,堂上二人不说话,任由赵曦媛诉说完她想要倾诉的一切。末了,赵曦媛擦擦泪水,将头上饰发的一支金簪拔了下来,奉到宗德面前,对宗德道:“赵家已经破败,所有财富产业都已奉献给张甲,今后可能再无力奉养我教了。这支簪是我随身仅限的财物了。就当是我最后的奉仪,请宗德师傅代为收下。”
宗德见状感动,正要拒绝,却听宗云道:“如此,那谢过赵小姐了。我们收下了。”
宗德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宗云虽然在雪宝顶四杰(宗贤、宗礼、宗德、宗云)中年纪最小,接人待物却十分稳重,怎么今日却失之轻佻了。
只见宗云轻佻地道:“赵小姐慷慨大方实在不是某些人能比的。比如我昨天去到故司徒袁千秋家里,那老头竟支使我去那康王爷府中打斋,这浑场老吝不想出钱,结果想要祸水东引,你说可不可笑?”
宗德看师弟不像话,以为他真的为这样的事记恨在心,连忙制止道:“师弟,戒贪戒嗔。”
没想到宗云却道:“师哥,我何贪何嗔?乃痴也!好笑好笑!”说完哈哈大笑声不绝,深深望了赵曦媛一眼,眼中浮起一丝惆怅,也不执礼,径直走出了厅堂。看得宗德直摇头,师弟今日大失水准了。
不多时,赵曦媛告辞离去。临出门时由于精神疲惫,扶住门边,突觉身后有眼目光注视,蓦然一回首只看见天井里的花盆里有一丛绿叶随风摇曳,地面倒影犹如一支洁白的苞蕾未放的茉莉……其余空空如也。赵曦媛回想起宗云那句话,突然深沉地思考起来。
赵曦媛离开民宅,登车而去。去时只见街道两遍家家家户户灯火辉煌,唯有自己还在奔波犹如丧家之犬一般。
一路上,赵曦媛心中无比悲怆,联想到之前赵家的煊赫权势,赵廷庾出个门还要两边街道洒扫庭除呢,如今落得个无人问津,何其讽刺。望这夜色阑珊,看这穆穆京城,天子脚下哪还有她赵家的丁点地位?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这是赵曦媛等候着车马,登车前最后一个想法。
赵曦媛独坐车上,原本丰腴的面部这一阵颇见棱骨。回味着今日所获,突然,她耳边再次回想起宗云的那句话,脑海里电光一闪,豁然明白。接着耳边响起下午张甲临别的一句话:“既然贤侄女如此有孝心,我也好夺人之孝。我让人通知廷尉那边,判罪之前允许教你去见他一面。”
想是张甲收受了赵曦媛的好处,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拂人之难,因此才突发善心。
赵曦媛想到这里,心中一热,吩咐车夫掉头赶往张府门口叫门。张府门人看了赵曦媛一眼,纳闷道:“有什么事?”
赵曦媛道:“马上禀报张大人,让他派人通知廷尉狱,我今晚就要去探望父亲。”
门人眼睛一仰,目高于顶,不客气道:“你是什么人,张大人也是你想……嗯?”
赵曦媛果断地拔下头上金步摇,一把塞入了门人手中,柔若棉枝的纤指还在他手背上软绵绵地一捏,道:“这是张大人亲口答应过的。”
门人眼神一迷被放下了手,一瞬间怅然若失。在赵曦媛眼神的催促下他才将信将疑,一步三摇地走进去了。不久,门人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颏下没有须根的年轻下人,手上捏着一段黄纸似的东西。
见此,赵曦媛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她笑颜如花地迎向年轻人,不经意间摘下手上浑然一体的一只玉手环,不为人知地塞入了年轻人的手里。年轻人面色如常,眼神滴溜溜地一转的瞬间已经掂量了下玉环的价值。脸上微不可见地起了一丝笑容。对赵曦媛道:“请了。”
赵曦媛忽然站立不住似的蹲了下来,年轻人一把扶住。
赵曦媛脸色苦楚地道:“这位官人,奴家奔波整日,突觉身体不适,如今天色已晚,可否代为禀报张大人,待奴家调理好身子明天再行入廷尉狱可好?”
赵曦媛发话请求的时候手上金晃晃的一片,不知是什么宝贝。同时一阵暗香飘入鼻腔,年轻人本想道待禀报完再说,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
赵曦媛笑颜灿烂道:“如此,正好。请官人到蔽处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出发。”
“嗯,好。”年轻人眼神笔直地道。“廷尉狱估计老早关了门了,还是不要此时前去的好。”
当下年轻人与赵曦媛一同登车离去。
张府门人看年轻人一会与赵曦媛打得火热。两人如此靠近地并坐于车中,看得他心痒痒,眼馋得很,又暗自“呸”了一声,轻声不屑道:“好肉都被狗给刨了!”
才一张口,前面车儿轻快,一蓬前辆车余留在石板地面上的沙土被马蹄刨飞,门人飞躲,却仍被几粒飞沙撞入口中。噎得他呸呸呸地吐起口来。马车中,赵曦媛掀起的车窗帘重又放下。
翌日清晨,廷尉狱。
年轻人给廷尉狱吏出示了那片黄纸,狱吏忙不迭地开门,拎茶倒水,嘘寒问暖。殷勤周到得好像来了好多父母高堂!
狱中条件差到犹如地狱一般,有道里到处泛着潮湿的霉味,犯人们奄奄一息地睡在稻草里,老鼠蟑螂四处乱跑乱爬,大腿粗的门栏和手指粗的铁链子泛着陈腐寒冷的光芒。赵曦媛捏着鼻子进到最底部的牢房,一个年过半百的瘸腿狱卒大白天提着灯笼走在前头。
瘸腿狱卒一路呢喃地自言自语道:“小姐身子金贵,可莫要再来这种地方了,晦气得很呢。小姐身子金贵,可不要来这种地方……”
狱卒来来回回念叨的都是那几句,赵曦媛却无心听,尽管这老狱卒看起来是出于好心的。赵曦媛从小就在充斥冰冷的漠不关心与虚伪的假作关心,以及母亲的强颜欢笑的环境中度过。人情对于她来说只是交换的筹码,早已经淡漠。但此时此刻,却是她有一点感动。从出事到现在,人人躲避唯恐不及,比这素昧平生的老狱卒尚且不如。感动一闪即逝。她马上看到了父亲疲惫苍白的脸面和遍体鳞伤的模样。
“爹!”
牢门未打开,赵曦媛扑到门栏前,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赵廷庾单独关在几尺大的牢房里,不到一丈的牢室没有任何方便的地方。四周围都是屎尿,赵廷庾就斜躺在屎尿堆里。
张府跟来的年轻人想了想,远远地站着,并没有跟过来。
赵廷庾的头发掉得只剩下一绺半绺还缀在头顶。凡是胡须、眉毛和睫毛都被拔光了,渗着一丝丝血迹。
奄奄一息地睁开眼皮,赵廷庾好半晌才看清了眼前的东西。看见赵曦媛他突然脸颊爆红,犹如喝醉了烈酒一般,挣扎着站起身来,跌跌滚滚扑倒在门栏边。撕拉一声,衣服挂在门栏边缘的锐角,将一身牢服挂烂了一块。赵曦媛见状不顾污秽,连忙将手伸进门栏,要将扶起跌跌撞撞的父亲。哪知赵廷庾扬手就是一个巴掌,精确地透过门栏打在女儿的脸上。
一角赵廷庾身上的碎布跌落在门栏外地上,赵廷庾的一对手掌上血流淅淅沥沥。他的十个指头的指甲刚被酷刑拔去,伤口正新鲜。
狱卒睁着昏花老眼,见状摇了摇头,一瘸一拐地走去了。年轻人也退得更远了。
赵曦媛的脸上和身上溅满了屎尿和血迹,她一脸错愕,花容失色。忽然,她的眼神与父亲一经触碰,赵廷庾于是大声喊道:“你走!谁叫你去求阉竖的!我赵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见到你我只恨没有块遮羞布捂死自己!今日我与你割袍断义,从此没你这个女儿——”
年轻人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突然有些可怜起赵曦媛来。
赵廷庾语辞决绝,赵曦媛惊疑半晌,忽然泪落如雨,伤心欲绝,哭得快要软倒在地,一手撑着地面才勉强没有倒下。衣裙翻污,盖在牢房前的地面。赵廷庾眼神一释,冲赵曦媛捶地大吼道:“你这个肮脏货,我不想再见到你,还不快滚!”
赵曦媛伤痛欲绝,呜呜痛哭,撑起手来抱着裙角转身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年轻人见状也快步跟了出去。老狱卒在不远处转角提着灯笼,眼神依稀,一瘸一拐地跟去了。赵廷庾亢奋的脸颊迅即苍白,戟指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眼神的余光望着门栏外光光的地面,突然嘴角咧开,似笑非笑,流下了一道血迹。
却说赵曦媛一路啼哭飞奔而出,惊吓得监牢里那些重犯个个骂咧。年轻人在身后疾追,却正好受了所有人的骂。他却毫不在意,一路紧追而出。因为狱吏都认得追在身后的年轻人是张长侍的人,所以虽然赵曦媛于狱中奔跑喧哗却无人予以阻拦。年轻人心中暗暗诧异,赵曦媛向外示人以一副柔筋弱骨,缘何此时奔跑得那样急?
年轻人追得气喘吁吁,追出监狱大门时正好看见赵曦媛投入了来时的马车,马车向外疾蹄而去,年轻人只吃到一嘴的灰。这车马为何这样重!
监狱里寒气重,笼着袖子的狱吏一脸谄媚地走过来道:“大人,小主子这是怎么了?”
年轻人眼神变换数次,一挥手道:“备马!”
狱吏心道:这廷尉监狱中何时备的有马?又不好违拗,于是到处搜罗,整得廷尉狱里一阵鸡飞狗跳。正好有一犯官家属门前打马欲行,却被狱吏赶了下去。狱吏拖了好马,给年轻人送上了缰绳。年轻人一言不发,飞身上马,打马而去。一阵扬尘过后,狱吏吃了一嘴的灰!旁边一脸殷勤的狱卒走上前道:“大人,这位主子怎么了……”
“滚开!”狱吏气的面如猪肝,狱卒悻悻然。那被讨马的犯官家属不敢讨还,自认倒霉,犹犹豫豫着走远了。
赵曦媛的车马并不轻快,年轻人望着马尾的烟尘一路疾驰,要看还差几十仗就要追赶得到。他心中越想越不对味。赵廷庾狱中见女,久别重逢,按理说不该如此过激,然而他却过分张牙舞爪了。昨天的将计就计,却见今天的举止不合常理,按大人的嘱咐,此女颇有手腕,还要盯紧才是。
年轻人这边厢在想着,前边车马摆过了一处街角,脱离了视线。一会又出现在眼前,年轻人看到车马放慢了速度,他也减缓了马速,跟着徐徐而行。
车马都离开的时候,街角的一处茶饼铺里转出来一位妙龄女子,细看正是赵曦媛。只见她往远处烟尘看了一眼,上了缓缓驶过来的一辆轻便马车。车夫轻轻打马,调转车头向着另一方向而去。
赵曦媛身为女流,此举不可谓无魄力。自她第一次入张府,她就已经被张府的人盯上。她是赵廷庾的爱女,赵家唯一还未受羁绊的半子,据说颇有经商之材,数年间将自立门户将自家的产业扩充至各州,其财产不可胜数。
赵曦媛坐上马车的一刻,已自怀中摸出那段沾了血迹的破布,含泪注视,上面只寥寥数语。之后她进了茶铺更衣,再换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取道直奔袁府。午时,马车从后门驶入了袁府。
此袁府正是曾经赵廷庾的副手司隶少卿——如今的新一任司隶校尉袁胜功家的袁府。都道是袁胜功家世显赫,除了局内人,年轻一辈或许都不清楚袁胜功的父亲正是前一任大司徒,历任中书令、迁尚书令、以大司徒致仕的多朝元老袁千秋。而袁千秋正好是赵廷庾的领路人。虽说赵廷庾当家司隶这些年放浪不堪,但有这一层关系在,谅来还留些情面,使家人后代下场不会比他还糟糕。而这些年来,赵廷庾在司隶嫉贤妒能,可以说是只手遮天,但是唯一雷打不动的也许只有一个袁胜功。人都道是袁家有势力,却不知道还有这一层关系。
袁千秋辅佐了上几代短命帝王,在文光皇帝登基的头几年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可以说姬文光能坐稳了帝位,在风雨之秋稳妥地掌控了朝局,就是获得了袁家的助力。
袁千秋依托袁家的势力在朝廷中立根深厚,拥有着极大的朝政影响力。然而他却在文光皇帝站稳脚跟之后急流勇退,甘心让位于后起之秀的卢九蕴,同时也还与炙手可热文光帝颇为倚赖的宦官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宦官集团能够独霸内朝,也与他有莫大的关系。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太过福缘深厚,左右逢源,根深叶茂,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内卢九蕴的影响力无法达到顶峰,甚至颇受压制。等到卢九蕴稳住了阵脚,再抬眼看时文官集团已经快走到了谷底。所有的朝廷重要权力几乎都被揽到了内朝。而内朝所有的重要职位都被宦官安插了自己人,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再说赵曦媛这一番拜访立刻引起了连锁反应。傍晚,袁府的新一代代表袁胜功即出现在了康王府中。他离开康王府后,康王府又串联了庄王府。傍晚,庄王府人马四出。不几日间,经过一番运作,张甲所指定锁拿的要犯赵廷庾的大公子同案犯赵钦贵竟无端消失在了狱中。好像从来未出现过在狱中。又不久后,整个曾经的赵府人去楼空。仿佛一夜之间,负责监视赵府的人刚打了个呵欠,清晨就发现整个赵府的人都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个中缘由,无人知晓。而在当晚,还在廷尉狱中的赵廷庾突然起身,以头撞柱,竟尔一命呜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