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闻声看去,却见周御在前,肖书在和史弘义并肩在后,说话的正是肖书。
吴书好和萧哑立起迎接,肖书越过周御上前,眼睛在酒桌之上流连,嘴里啧啧道:“好酒好菜,不错不错!”
史弘义接道:“好酒好菜,要是有点肉就更佳了,肖老弟可是无肉不欢呢!”
“哪里哪里,”肖书客谦道。
大家落座,周御“诶”然一声道:“萧哑也喝酒?”
“给他准备了清酒。”
吴书好一说,肖书指着清酒对萧哑道:“那行,这一壶今天就都归你了。”
萧哑赧然推说不能喝。
吴书好又叫了肉菜,众人吃喝起来,边喝边聊,聊到兴起,酒到杯干,气氛十分浓烈。这一吃喝直吃喝了一个来时辰,烈酒已经续了两壶,每壶有一两斤,其他人倒还清醒。吴书好喝得最多,已经有些熏熏然,脸红如霞,说话口无遮拦。
萧哑喝着清酒陪饮,也灌了将近一壶下肚,开始觉得甘香的酒气在烈酒薰腾的酒宴中这时已犹如白水,慢慢地竟有些酒意上头,他才明白,清酒再清也是酒,发作得慢一些而已。到得后来,众人还在劝酒,吴书好酒气发了,一直不停地给萧哑劝酒,一会道“萧哑,我羡慕你”,一会又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再一会又道什么“有钱有酒是兄弟,难时何曾有一人”,听得大家直皱眉头。
第二个喝晕了的是萧哑,一壶清酒入肚之后,他也不知道吴书好往他杯碟里添的是什么。
“你骗人……”
萧哑只记得连喝了四五杯之后,自己闻言还晕晕沉沉地道,“说什么一醉解千愁……我不能再喝了,越喝越清醒。呕……”
一股裹着浓浓酒味的酸臭液体逆着胸腔从喉咙经过鼻腔喷射了出来,秽物搅得到处都是,然后就一无所觉了。
不知多久之后萧哑只闻得一片杯盘狼藉的叮叮当当,睁开眼的刹那他看见天色已黑,紧接着又是眼睛一闭。经过一段漫长的颠簸路程过后,似乎身入一片琅琅的读书声,再后身不由己跌入一片温床之中。
这之后一整晚,萧哑在床上颠来倒去,时睡时醒,不是因为酒后无眠,也不是因为床铺不够舒服,是因为始终有一个令人心寒的声音——似乎只要他一入睡就会有千百个厉鬼勾魂似的声音在他耳边窃窃私语。搅得他心生恐怖,头痛欲裂,不得安生。
再次睁开眼来时已在凌霄书院的寝卧之中,萧哑口渴异常,坐起身来。房间的一头窗已支开,曜日的光芒已经越过窗户,分成几块豆腐形状撒在床头。萧哑拖着身躯走入盥洗室里。吴书好的盥洗室里面有一面做工考究的琉璃铜鉴。据他所说,铜鉴来源于皇室的赏赐,具体是某次皇帝的微行,至于吴府时发现吴府阖府用具简陋,于是赏赐了一批用具,其中就有这面铜鉴。
萧哑对着铜鉴里自己的脸,看见凌乱的头发下,一张兼具刚毅与柔性的青年人的脸——酒后略显懊丧,眼窝深陷,眼圈发红,眼珠里布满血丝。
步出寝室就是一间小小的厅房,厅里只有一张书案,墙边一处放杂物的柜子。此时,吴书好正伏案书写。他闻声抬头,正看到萧哑一脸惺忪的睡相,笑道:“终于醒了?”
“口渴。”
萧哑点了点头,感觉嗓子冒烟,连忙走到柜子边抓起水壶,“咕咚咕咚”地对着壶嘴喝了起来。
吴书好摇头一笑,继续埋头写作。
萧哑喝完一壶凉水,端着空空的水壶正要去外面添水,经过吴书好身边的时候“咦”了一声定住了,倾身过来认真地观看着吴书好在一本空簿上奋笔疾书。
吴书好对着萧哑一笑道:“我正在写一本书,以记录这些年来在东都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读书心得,奇闻轶事等。现在正为难着,不知道是该叫《读学札记》好呢,还是叫《增广闻录》合适?”
萧哑走近几步,以便将文章内容看得更详细些。只见文章开篇写道:“魁花者,列于星曜,比之魁星,照临四季之君子。使其得仙灵之裕养,拔而壮者,菁而灵者,秀而丽者,傲视旁枝,艳压群芳,此之谓花中之魁也……余之于惶台也,列诸宾,入诸幕……”
萧哑读完第一段,不由心生感叹。吴书好博闻强记,将前两日在魁花楼、惶台上的见闻事无巨细都写了上去。可见他对此事极为重视,之所以大唱赞歌,恐怕都是受与苏小亭邂逅一事所激发,并为成为苏之入幕之宾而自豪,移情作用心重而已。
萧哑叹了一气道:“叫做《增广闻录》好一些,不必拘泥体例,内容体裁亦不受限制,既可以资学习又可以增广见闻为目的,何乐而不为。”
“说得有道理!你倒是见识不凡。”
吴书好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他翻到扉页,下笔凝重地写下来“增广闻录”四个竖字。又道:“不过体例也是极重要的,我打算往里面写些坊间传闻的史说,稗官野史也自有可资后世研究的价值。”
不愧为名门出身,太子舍人,一手工笔字写得极为漂亮。吴书好写完,萧哑暗叹。
写完扉页,吴书好边收拾文房,来回游动,取这弄那。萧哑奇道:“要出去么?”
吴书好道:“你去盥洗室盥洗一下,随后吃早餐,吃完我带你去见识一下。”
东都城外,沧浪水浩荡向东奔流。大江边南行东去的折角处,有一处庄园,是为康王别苑。别苑里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千本竞秀,万花争艳,蜂蝶趋鹜,奇鸟奋翼。又于花丛间引水作曲水流觞,滥觞荡至,人手捉之辄饮。庄园浩大,无人游赏处至多,以致十之八九的流觞无人捉取,一半个时辰之后酒气散去辄不可品用。被下人就水清理,倒上新的酒浆,耗费至为巨大。
此刻,偌大的别苑里,除了些添酒的杂役,花间只徜徉着三个人。一人蟒袍犀带,浑身鎏金饰物,体格壮硕,雍容尊贵,只是岁月催人老,脸上皱纹深深,望着已有五六十岁年纪,他是大周内朝九台的宗正,是当今皇帝的叔父,也是皇室宗族的族长康王姬延寿;另一人点头哈腰,是在前引路的王府侍者,不时为华贵者取饮;跟在华贵者身后三四步远的是个布衣老者,白发苍髯,他一路跟着,手执花匙,执礼甚恭。
在一片牡丹花海之前,姬延寿缓步停驻,为之流连。侍者见状忙蹲身到花径旁流水中取觞,高举过头跪行奉到华贵者面前。
姬延寿摆了摆手,侍者又膝行退开一边,奉酒等待。
康王道:“花太医,你善于治花,能使瘠者腴之,病者安之。这也是众人称你为‘花太医’的原因。”
“康王爷过奖了。”花太医道。“养花只是贱道,百业之中无一称,不值得以太医相称。”
康王又道:“论治花,本王可能不及你,但若论识尽天下之花,你可能就不及本王了。”
“是是。”花太医恭敬道。
“你可知道百花之中,何种为最?”康王问道。
花太医抚须想道:“却不知康王爷所指的是何种最?小人斗胆答问,岭南有一种茉莉花,小人虽没见过,却闻过枯香。小人以为若以芳香论,当为最。”
康王笑道:“你也算有见识的了,百花之中,岭南之茉莉花,每年夏季花开时幽香弥远,于刮风雨后最佳,堪比秋之桂花幽香暗传。其弊在太小,花朵仅如鼠耳大,不可称最。再说。”
花太医对道:“传言庐山有瑞香花,有酷烈之奇香,闻之可助睡眠,若堪称奇,可为最否?”
康王道:“奇确奇哉,不过世上传言之奇花异草又岂止一本?哪堪称奇!再说,再说。”
花太医又道:“忘忧花,立名甚奇……”
“忘忧花其少而绝种乎!不予取信。”康王一口回绝。
“蔷薇花开似锦,可为最否?”
“花团锦簇,谄人媚世,因繁而滥也!不叫人惜取。”
“莲花,清逸丽人,不蔓不枝。可为最么?”
“清则过矣!需知至清之水则无鱼,至察之眼则无徒。世间只有直者易死,哪闻枉者易曲?”
“芙蓉花,如何?”
“芙蓉花丰姿艳丽,占尽秋情,以临水自照种者为佳,其性情夭冶可知。”
“梅花……梅花有十二香,万选香、水玉香、二色香、自得香、扑凸香、筭香、富贵香、混沌香、盗跖香、君子香、一寸香、使者香,名异而质同。”
“直臣以梅花自喻,君不闻‘直如弦,死道边’之语乎!”
“菊花如何?”花太医眼睛一亮。
康王仍是摇头,道:“夏有夏菊,秋有秋菊,冬有寒菊。一年四季占其三,宜乎其为‘长生白,久视黄,共拜金刚不坏王’。不过唯独于春天百花争艳时不长,有隐逸之性情,缺了一股睥睨百众的王者气概,正如身怀绝技却与人无争,岂不可惜?”
“如此,则芍药可否?”花太医想了许久,再道。
康王对曰:“芍药花大类牡丹,若论丰富灿烂,则不如矣。世人以之为花相,以牡丹为花王。花有殊质而自甘为相,犹人有殊才而自甘人下,不知其可也。”
“牡丹既可以为百花之王,王爷以为如何呢?”
康王哈哈一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虽如此说,但仍不足以说服本王。你看我这园中光牡丹就有千余本,妍姿各异而名同,可见牡丹其情矫揉,此亦可彼亦可,杨花水性。而名盛者多为诛戮,爱时栽植左右,一旦弃之如敝屣而铲除者连片连亩,比比皆是。所以唯恐盛名之下亦未必是福音,有如此多之缺陷,亦不能称为最。”
花太医绞尽脑汁,终究想不出了,他道:“如此,则小人不知了。康王爷如知道可否告知小人,不知王爷认为哪种为最呢?”
康王一笑,不答。他撑开双臂,往前进入,流连徜徉在一片牡丹花海中道:“世上花才百种,有嫩绿青葱,有浅碧轻红,姹紫嫣红,本王这里不算其他,仅牡丹就有千余本。其名品亦有在人口者:浅红是百叶仙人,白如玉是月宫花,深黄色是小黄娇,白如雪是雪夫人,白如粉是粉奴香,紫、花、黄、緑是蓬莱相公,卵心黄、御衣红、紫龙杯、三云紫、盘紫酥各有千秋,天王子、出様黄、火焰奴是正红,太平楼阁是千叶黄,各有名目,花样浩繁。本王有如此多本花,世所罕见,可谓百花仙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