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雅半清醒着,或者那另一半的他糊涂着。
他感觉不到任何对自身的控制。这时候另一半的“他”控制着自己。这另一半的“他”含混不清地仿佛要叫自己服从自己,但他丝毫感觉不到这是出于本意。这或许只不过就是“他”的本意,却好像不需要得到自己的允许。“他”在疯狂地攫取着亡归剑上的灵气,而亡归剑的灵气也与自己体内偷藏的坎窞之气有应。亡归剑之灵气愈塞愈满,几将要撑爆了去一般,萧雅感觉到一阵阵恐慌打心底里涌起,难道自己即将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失控到底爆体而亡?忽然他又感觉到一阵抚慰的力量在他四肢百骸里荡漾,竟是“他”在安慰自己!这一刻萧雅仿佛在心里看到了荷叶千顷,凉风习习,心于是安定了不少。
仙都派修真分启蒙,筑基,元神,坐忘,小乘,大乘,渡劫,兵解等八重修为,层层递进。萧雅绝对想不到,偌久以来他的自行摸索已经偏离了大道,真正往修真的异端岔路上行去了,而且愈行愈远再无法回头。
从此时起他的修为已不可用正道的八重修为来概括了。长久以来他终于步履蹒跚地走在前人从未到达过的路径上。亦从此时,任谁依正统的方式看他都只在筑基的修为上徘徊,但其内里却始终与其他人大不相类,而他注定要一个人在这条羊肠小道上踽踽独行。
黑夜茫茫,启明张光。
寒袖是“鬼生”,无父无母。她出生时幽都教的圣地里白光如银,她方当赤子来到世间是由教中耆老从圣地里抱出来的。之后她年少即拜耆老为师,继承那耆老的一身本事,在兑月门中鲜有败绩。或许是因她出生时的不平凡,或许是因她的功力出色,她二十五岁即以青年之资继承原耆老为兑月门主。尔来已经有三年。三年世间不算短不算长,门中地位既已巩固,教内势力相争方炽。以她的年纪正是人生风景渐入佳境时,理当好好奋斗参与教中的争名夺利。然而她竟然甘于人下,不仅不争而且十分温驯,带领兑月门成为幽都九门中少有的“唯上”派,即支持教主的分派,与和李重元联结甚密的坎水门门主幽女一样皆是李重元重用的私人。但她有一点和幽女不一样,她有点“懒”,不是懒惰,是懒政。她署理兑月门之始即是兑月门放政之始。所有门中之事皆付与清风明月使,她最多不时出席一下门中有些不可缺席的仪式或者是亲自处理一些教主李重元的摊派事务,这点无可推脱她也尽量保证。有些门中的事情或者文书上的签署她都是提笔落字从不过问。因此在九门之中她既不用像幽女一样经常跟在李重元身边成为他的“近人”,也不必被门中琐事困于案牍。她经常有时间踏遍雍州采风或者闭关于兑月门的总舵驻地中。
分光镜是兑月门至宝,有许多特殊的用途,比如发动五行阵的时候,或者青蜂传影系传用的时候。但作为九门中各门主亲自掌握的至宝,拥有巨大的威力,可用于斗法,这就是很少人知道的事情了。比如震日门的苍龙鞭、巽风门的百花令、艮鬼门的鬼王印、乾天门的玄武铃、坎水门的水神符、中神门的蟠龙山、离火门的朱雀旗、坤人门的白露羽衣,再有就是兑月门的分光镜。
以地位论,若不是此次两教大战,寒袖定然很少有机会能使用到分光镜。寒袖大袖宽幅轻盈如纱,右手缠着飘飘然的丝线,左手芊芊玉手抚摸着分光镜,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她不是叹息汝之不用也久矣,她只是突然想起,叹息她的驻地雍州不靖久矣。雍州板荡,平民百姓她可以不管,但那么多从几十年前便播迁到雍州落地生根德幽都教众她怎么无心?难啊,不想管却不得不管,丰年还可平价买粮,欠灾之需要从商人买粮,这离乱之年每粒粮食有价无市。唉,不想了,此间事了少不得又得没心没肺跟中神门借粮。一想起虬龙的那张老脸,寒袖脸上不欢心里好不痛快!
心里既怨忿不平,手上也就不留情面了。寒袖知道萧雅不好对付,不然也不会以她和幽女两个门主同时出手了,所以她一出手就祭出了分光镜。
分光镜幽蓝闪烁,此诚不可测度。寒袖念出咒语,分光镜分出无数影子,围绕侧列于萧雅周围的前后左右上下,如一道牢笼将他围在其中。
萧雅突然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唯见四面八方影影绰绰,全是自己的投影,耀眼夺目!而他的所有反击,“他”所击出的每一剑都只打击在镜子里的对影身上。分光镜里的自己也是“自己”,分不清此次自然也辨不出胜负。萧雅发现“他”似乎也焦躁了起来,而分光镜在慢慢合拢,萧雅与镜面之间的空间也愈来愈小。
突然萧雅发现体内经脉中的坎窞之气驱使着亡归剑气在极快速地行经走穴,他预感到“他”要出手了。
果然,犹如长虹贯日,萧雅的身周涌动着剑气,诸穴开闭间十余道闪着白光的飞剑乍现闪电般击向四周的分光镜。分光镜的诸分身幻影一击而没,碎裂成一股汹汹的灵气暴风,这一来廓清了雨水天气瞬间澄净无瑕。
寒袖右手上缠绕的一卷天蚕丝悄无声息飞出,她挥舞着手臂人如烟动绕着萧雅旁飞,在飞剑飞出之际分光镜分影即将碎裂之时已将萧雅团团围绕起来,愈收愈紧,密如丝茧。萧雅困于上下左右的掣肘,被天蚕丝愈困愈紧,竟至手脚不能动弹了!
“他”挣扎着,坎窞之气无所出处只能在体内蹿动,亡归剑被紧紧压在他胸口上,亡归剑气仍在暴涨,积聚徘徊在经脉中,经脉越来越鼓胀。萧雅既清晰地感觉到天蚕丝逐渐收紧勒入血肉那种割裂的痛苦,也无法摆脱体内各种真气的蹿逆。他恍然明白,即使“他”再如何狂浪不出自己授意但最终受害者肯定是自己!而自己的痛苦谁替?萧雅痛苦,眼前已无龙雪衣!
生死关头,萧雅猛然想起身上携带的那那能割天蚕丝的雪豹爪。萧大哥救我也,萧雅记得萧骏才说过一物降一物的,当时说是雪豹之爪是用来切割天蚕丝织成的天蚕纸的。既然能割天蚕纸切断天蚕丝自然也不在话下。只是他手脚已被死死捆住,纵使未被捆住,想要突破“他”的控制掌控自己又如何为之?
这一刻萧雅急得快要翻死过去,关键时刻,身上白琥忽然被亡归剑一撞,一股冰凉的气息流入檀中穴,眼中一阵清凉,眼神一阵清亮。
萧雅忽然又觉得手脚开始能用力了。萧雅猛然用力硬将剑脊贴身的亡归剑锋刃摆正过来,一边抵着胸腹部的骨血,一边用力抵开天蚕丝。于是剑与身体间硬是抵开了一丝缝隙,萧雅赶忙抬起手臂,千辛万苦地挪动手指入怀里二指夹出雪豹爪。
天蚕丝虽强韧,兵刃难伤。只有一个弱点,其身极细长,绑缚起来也不过两端,只需要断其一端,全部绑缚自然溃败。萧雅用雪豹爪果真便一下断了天蚕丝,余丝着地全身顿时一松。萧雅忽然一顿,眼中又增白翳,双手紧握着亡归剑冲向寒袖。
寒袖手臂上出丝处一松,余丝千回,她万分讶异。
铃铃铃——
一阵铃响,恍若天音。萧雅突然硬生生停顿了下来,脚下一阵踉跄差点摔下。
铃铃铃——
木舌扣动,幽女摇着玄武铃在萧雅身边出现。
萧雅随着木舌敲荡。双手抱住头颅,痛苦万分。他眼中忽白忽黑,脸上似哭似痛,忽然抱头倒地,身体无比蜷曲手脚扭曲得不成样子,在满是泥浆的地上翻滚。
“他”的控制在扭曲崩溃,萧雅已不能保持清醒。“他”与“我”在含混不清中交织着。萧雅忍痛拔剑冲向幽女。幽女祭起玄武铃,轰然迎上亡归剑!
两相震颤,亡归剑发出了一声惊啼!
麒麟殿,廊庑下。
“亡归剑!”
昏沉沉迷暝之中的龙雪衣陡然坐起,双目睁开,似睡似醒,遥看天际。她的眼神越过重叠身躯的罅隙,犹如越过密列森布的丛林落到亡归剑上。
“践土为约,亡归赤血!”龙雪衣目光坚定地念出一路咒语,芊芊素手抬起皓腕在玉片一般的指甲尖一划过,淋漓而下的球状血珠静静地仿如幽灵行去,越过石阶,越过草尖,越过人隙,达于亡归剑上。
亡归剑灵气骤然鼓荡慌忙暴涨。萧雅迷蒙中只感到一道强横的力道注入,玄武铃幽幽一闪,威力立弱光芒消黯。
李重元辇前,李惜零默默注视着此间景况。只见她以手掐诀,暗暗念道:“玄武玄武,作盟践土!”顷刻一道玄光悠悠传到了玄武铃上。顿时玄武鸣声悲切,光芒大放。与亡归剑互相抵手,势均力敌。
整个幽都派和仙都派众人都关注着这场争斗。
李虎施展着神行符,偷偷匿于近处。
远处龙雪衣一阵激切忽然倒地。回过神来的寒清急忙扶住。
李重元巨辇,辇前,一侍者附耳诉说退去。李重元遥望天际,大雨不知何时已停,他的手一摆,侍者举着罗伞退下。他的眼光透过罗伞遮盖过的天空,东方的启明星处被一片黑影遮盖,不是云彩。
一阵带着湿气的凉风吹开闷热,几点水珠落在李惜零的脸上。她举袂要擦,忽然听到一阵响动。她蓦然回首,却见李重元自言自语道:“斯事无功,不如归去。”
接着就听他吩咐近侍,“传令——各门不分先后逐次退却。起驾吧。”接着就见他反行坐回了辇内。
侍者大声感道:“起驾——”
一百二十八人肩头使力将巨辇托起,徐徐转向而去。
接下来才有人传了李重元的命令下去。所有弓弩手驾着武器一排排往后退却,虽散不乱。寒袖、幽女等人也自有人通知。于是乎后排作前排,大批的人员掉头转到前山去了。
不一会时间,场上幽都派的方向人员一空。只剩下仙都派场上众人面面相觑。由于没得到上头的命令,所有人都不敢贸然追击。
就在这一片安静中,天空中光芒连闪,异彩纷呈。一大批服色各异的人员从天而降。人们这一刻终于看清这些服色各异的人大概分成了几拨,有些人走近了也都认识,正是雪宝顶、天香阁、凌霄书院、天龙潭赶来的援兵。其中有人大喊道:“我们是四派赶来的朋友,请玉阳子掌门人出来叙话——”
接着只听时俊迁的声音道:“是四派的人么?我师尊受伤不便,请殿上叙话。”
东方的天空终于露出了一道朦胧的白色,天亮了。这漫长的一夜也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