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随月移,一道穿过林叶空隙的月光移到黑袍女子的脸上,映出了一张面罩黑巾,极其苍白的脸。脸上一双眸子精光闪闪,一无表情。
目送着手下离开之后,黑袍女子一仰头,眸光穿透树叶的空隙,望向挂在空中皎洁的明月。良久,她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来了。”
处身于石隙的萧雅闻言骇了一跳,这似乎周围还隐藏了一个看不见的人。萧雅眼光急急搜寻,却见黑袍女子那边话音落地,原本安静的空气仿佛凝冻了起来,一圈浓烈的压抑一切的气息由四周慢慢扩散开来,又一条满身黑色气息的身影一路跨碎了黑暗,从树阴中走了出来。
黑影人在黑袍女子身边站定,黑暗褪去,却见那人是一名形容威武的黑袍老者,借着月光可见须眉浓厚,目光炯炯,面部线条刀削斧凿一般深刻。看着黑袍女子,那人眼眸一展,微微笑了一下,这一笑脸颊、鼻翼双眉牵动,颇有几分慈祥的古意。
黑袍老者向前走了两步,眼中的精光一闪敛逝,他声音和合洪亮地道:“不错,又进步了,十步之内能够发现我的气息,假以时日修为跻身天下一流高手之列亦非难事。我的女儿真是长大了。”
黑袍女子柔媚如水地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黑袍老者的衣袖,娇宠地摇着他的手道:“师傅过奖了,您是故意让着我的吧?”
“哎哟,本座哪里敢!”黑袍老者讨饶似的地道。
黑袍女子又摇着老者袖子,几乎快把他胳膊整个摇了下来,道:“唉呀,师傅,我跟您学习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没您几成功力,你说你是不是还有压箱底儿的功夫没教我?不要藏着掖着了都交给我吧,以后您在教中的事儿也都交给我开办。您呀可以多休息休息了。”
眼看着黑袍女子都快要整个人挂在了自己胳膊上,老者宠溺而又无可奈何地道:“天材地宝给你用了无数,又给你伐筋易髓,加之你天赋较高的缘故,九门门主之中除朱基、虬龙之外,寒袖、幽女,还有你义兄天昊的功力都与你在伯仲之间,青姝的功力在你之下,天姥、杜稿两个的能力又重在经济,算来你的功力排在中上游,且又是九门之中年纪最小的,换言之潜力最大,你还不满足?”
黑袍女子面巾下似乎琼鼻一皱,她“哼”了一声一下子甩开了老者快要被摇断的胳膊,不悦地道:“说什么天材地宝,伐筋洗髓!堂堂名震天下的幽都教教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然后他的徒儿能力还只勉强排在中上游,你的意思就是说是徒儿我自己没用不争气是么?你说!老头子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老者听着女子毫不客气的一番数落一脸的苦意,只能连连摇头道:“为父哪有这个意思!惜零你还小,今年才不过十二岁。往常人家孩子都还处于打根基的阶段,你不要急于一时,殊不知根基不牢,地动山摇。进境太快,殊非好事。”
“您这是借口!恐怕您就是觉得我这女孩儿家就是没有出息吧!”黑袍女子似乎并不领情。
老者道:“你也是一门之主了,手底下还有流云、飞雪以你为模范,说话做事都要循规蹈矩,遵守教规,谨言慎行。万不可在手下面前表现得不满足说这些发牢骚的话。为人上者的一言一行不单会影响士气,还容易诱发手底下的二心。”
女子不耐道:“好了好了,师傅,您老人家又来了不是,您有空多给您的部下讲这些吧,我可不想听您这些聒噪,听多了不是想睡觉就是想生气。”
“唉,女儿呀,你可真是宝贝!”老者叹息一声,“还有,你我虽都身居教职,不可令旁人觉得你我有特殊关系。我们人前固然需要以教职相称,人后还是以父女相称为宜,也不要老是开口闭口师傅师傅的,恁地叫生分了。哪还有点一家人的样子?”
女子不忿道:“我还不知道要在人前显示您大公无私的名声么?再说了,叫师傅怎么了?在您眼里我是您女儿,可在我眼里您就是我师傅,如师如父,在教众眼前也只有师徒更无父女!我可不像某些人八竿子打不着呢就巴不得在人前显贵摆和您的关系。您倒好还教导起我来了。”
“是是是,我的好女儿!是我对不住你。你都是为了我着想,行了吧?不过他毕竟是你兄长,以后在人前少讲那些令他难堪的话,知道了吧?这是我们的家事,别让他人嚼舌根!他也是一门之主,持平之论还是要给予必要的尊重。”老者耐着性子道。
女子一跺脚道:“哼!您就是偏心,几时这么替我着想了,您不就是觉得我比人家少了胯下那玩意儿么!”
“唉呀!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这么说话,恁地粗鲁!”老者大皱其眉。
女子道:“怎么了,我说的不对么?我逞口舌之快说说他怎么了?我可是您亲闺女,他只是个野来的种,我哪一点比不上他了?您评评理,我这门主之位哪一点不是一分一分凭实力挣来的?您说东皇之墓那么重要的线索是谁不辞辛劳替您找到的?海神庄狙击仙都派又是谁替您出的主意?这千里奔袭又是谁不眠不休给您出谋划策的?还有这未雨绸缪秃鹫峰又是谁冒险亲自勘察的,又是谁夜以继日督建的?是我!都是我!他哪有一丁点的功劳!一个一事无成的草包!”
老者无奈道:“是你的,都是你的功劳。我知道这些你都是出了大力的,为父我都记在心里,所以不也越格提拔你做这乾天第一门的门主了么!女儿呀,你要知足。你想想你还有多少姑伯叔父可都是一文无名呢,你就说你朱基叔叔为了我们起事做了多少辛苦的准备,什么粮饷马匹军械辎重贵重的宝器,就说这海神庄的机械秃鹫峰的……还有我们身上的一针一线哪一个不是你朱叔叔给弄来的?他这么大的功劳还不只是个艮鬼门门主么!你就知足吧。”
女子不依不饶,“是呀是呀!朱叔叔功劳大,那还不是功高震主了?我跟人一样么,我可是您亲女儿!永远也不可能背叛您呀。”
说到此处,女子敏感地感觉到气氛顿时变了,突然闭口不言。
果然,只见老者脸色变了,神情又是愤怒又是惊异,还有种被戳穿心中软肋的羞愧和疼痛。但他依然抑制住了怒气,脸色十分难看又郑重地道:“惜零,这种话以后再也别说了。你要时刻记住你的身份,你既是教主的女儿,又是幽都教的门主,这种不利于教中团结的话是可以随便讲的吗?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要知轻重,你怎么——”
女子自知失言,开始心里噗通一跳,继而迅速思索对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突然抹泪道:“我知道,我就是个没身份没功劳的,有功劳也是别人的。还没羞没臊地非要倚仗您的权势上位。所以我还每天冒着那么大风险做这么多事情,我是知道在敌人眼皮子地下有多危险么?一想到您还这么偏心,我这心呢可是比死都难受!”
女子嘤嘤哭道:“师傅,您说句良心话,别人能够无平白无故地坐上门主的位置,我算什么。我算是想明白了,我哪是您的什么宝贝,我就是一劳囚!在您眼里我就是比不上他男儿身的身份,您可得想清楚要我还是要他。”
“好好好,我的好女儿!您就是我的女诸葛。为父知错了。这事儿不提也罢。你就和他自然竞争。”老者手足无措地道。
女子眼睛噙泪,楚楚道:“这可是您说的。”
老者一言出口,突然后悔。心道:害也,又着了这丫头的道!
躲在石隙的萧雅一阵骇异过后看清那两人模样,又听到两人对话,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心道那老者既次次叫女子为女儿,而那女子却来回叫老者师傅,二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令人费解。后又听到青姝的名字,接着还听到那女子称那老者什么幽都教教主。萧雅心中本来殊无概念,此时略一深想,记忆连结,心中不由大骇,莫非这老者就是此次袭击残杀了仙都派无数同门的幕后最大的大恶人——幽都教主?
就在这时萧雅感觉身旁鼻息一重,转头一看原来是花暮雪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也正在一旁观察。萧雅转头,她也转过头来,与萧雅对视了一眼,萧雅从中读到了极深的恐惧和仓皇。
萧雅感觉到花暮雪眼中的惧意,有待追问。正在此时,一阵劲风搔过耳际,紧接着空中迸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啸。萧雅和花暮雪几乎同时惊觉向外看去,只见四条人影足不点地,风驰电掣而至,瞬间落到了黑袍老者和女子周围。四人皆是鹤发苍颜,须眉皆皓,正是人称“仙都四皓”的仙都派戒律司乌、孙、风、白四仙,四人一落地已将黑袍二人紧紧包围在中间,四人皆背剑屹立,看气势竟是严丝合缝,杀气腾腾。
“无耻魔徒——”
“犯我仙都——”
“身名俱灭——”
“死不足惜——”
四仙依次唱和,白须飘飘配上苍音缭绕,犹如仙音梵唱。
萧雅心道,原来是四仙。
“死牛鼻子!”黑衣女子从黑袍老者吊着的身上垂了下来,忿忿地一按腰间系着的一件漆黑如墨的铃铛,回头却见黑袍老者对着她微微一摇头,她又向着场中的四人逡巡一眼,才轻轻地松开手。
“仙都四皓——来得好!”黑袍老者双手击掌,声音洪亮地道了一声,看着四皓颇有一丝兴奋之意。
片刻,有两道道矫健的人影应声从天上飞来飘然落到他身前。
几乎同时原本空荡平实的地上伏出另外两条黑色的人影,还有另一条人影单独自不远处溪流中悄然地冒出,身如滑鱼一般钻入黑夜之中犹如在水浪摇动中徐徐轻舞,似慢实快一眨眼就出现在黑袍老者身前,浑身如浴鬼火闪着滑溜的磷光向黑袍老者弯腰行礼道:“幽女见过教主、圣女。蛇已出洞,已经通知山那边的人即刻发动。”
她身后的两个能遁地的人与天上落下的两人几乎同时也都跪地行礼,丝毫不见慌乱道:“属下坎水门玄阴、玄冥,乾天门流云、飞雪——参见教主圣安,圣女金安!”
萧雅看得目瞪口呆,他趁此时向身旁的花暮雪问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花暮雪脸色一片诡异的苍白,冷汗流淌,直到“四皓”到来方才好了一些。她满面忧色,压低了声音道:“那黑袍老者就是幽都教的教主李重元,黑衣女子是李重元的女儿幽都教的圣女九门之一的乾天门门主李惜零,没想到她们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竟是邪教的两大魔头。这下定然要被我仙都四仙所擒。”萧雅义愤填膺道,在他的认知中幽都教就是在海神庄杀害他无数仙都同门的罪魁祸首,所以听到场中之人竟是邪教的魁首,他心中怎不咬牙切齿。
花暮雪摇头小声道:“那到未必,先不说这李重元和李惜零身为幽都教魁首的功力该当如何高标,单就那从水中跳出来的女子应当就是幽都教九门中的坎水门门主幽女,其修为若用仙都派的分法当是元神级别的高手。还有那坎水门的左右护法玄阴和玄冥,以及乾天门的左右护法流云飞雪也都是修为不俗,至少是在筑基末阶以上的。他们有六七名高手在场,恐怕就算是四皓也未必有十足的胜算。今天若不是四皓偶然赶到,只怕——”
见花暮雪一脸的恐惧与后怕,萧雅不解道:“只怕怎么?”
“只怕我们早就落入幽都教的手里,我们的气息是绝对无法在这么近的距离瞒过这种级别的高手的。”花暮雪看了萧雅一眼道。
萧雅这才算了悟了花暮雪笼罩于眉间的忧虑和后怕的来由。萧雅想想亦是心寒,闻名天下的大魔头此刻就屹立在自己身前的不远处,可是从敌人眼神中透出的那股压力和威慑又令自己感觉是如此遥远,竟生不起一丝抗对的勇气,这可能亦是处于上位掌握巨大力量者气势和心理上的一种压服吧。
萧雅这边几句话的功夫,就见李重元闻言喜上眉梢,哈哈爽朗的一声笑道:“都来了,办的好。都起来吧。”
“谢教主。”几人这才立直了身子。李重元似乎十分高兴只顾与部下嘘寒问暖,而忘却了一旁边“四皓”的存在,实属异常。
正在此时,就见一身黑衣的李惜零向着幽女一使眼色,幽女立刻上前道:“教主,先解决了这旁边的四个老杂毛再叙旧也不迟。”
李重元略一沉吟,未及说话,就听“四皓”已经勃然作色道:“无礼!”“太甚!”“可恼!”“可杀!”
话音尚飘荡在外,而四条人影已经摇剑飞掠,围着李重元众人高速旋转了起来。四人俱使细长的长剑,那剑摆动起来如水草一般柔软,并且发出水波一样的光芒。剑上的粼粼之光随着愈转愈急,竟围成一面多色琉璃般流光溢彩的幕墙,令人目眩神迷之际兴不起一起敌意。
“四象法阵!”花暮雪一时失口惊叫出来。
萧雅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花暮雪掩口不及,支支吾吾道:“我听婆婆讲起天下阵法的流派,曾经谈到过四象法阵的阵象。方才一看,几乎觉得它就是了。”
萧雅不虞有它,便有转过头去看那场中异象,花暮雪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四象法阵?”李重元沉吟一声,气势立变得深沉。他看到李惜零握着腰间的玄武铃跃跃欲试,他压住了李惜零的念头道:“这不是你能对付的,让幽女试一下吧。”
李惜零不服道:“玄武铃未必就不如水神符。”
李重元耐心地道:“事物有相生相克,四象阵名为四象,迹近火性,水神符则差可以相克。”
“五行属水,那为何不选用玄武铃?”李惜零又道。
李重元叹口气,“物不仅为物,还得看使用的人是哪个。你年少气盛,火在水上,以火御水,容易闪折,为父是怕你出事。幽女,就由你带着玄阴玄冥、流云飞雪去破了这阵法。”
“属下领命——”
幽女回头向身后四人一点头,玄阴、玄冥、流云、飞雪四人迅速摆好了阵型,在幽女的注目下轮番向四象阵搅起的光壁发起冲击。
“以卵击石!”
“不自量力!”
“蜉蝣撼树!”
“螳臂当车!”
“四皓”喝声连连,喊得悠远回响,有如旱地生雷。声音响后,四象法阵发动,光壁四周飞沙走石,鸟兽振动,老树摇根,溪水倒流。连不远处石隙之中的萧雅都感觉到头上的巨石缝隙里亦是泥沙俱下,仿佛随时有可能砸下来。
光壁之中,玄阴玄冥、流云飞雪各使法宝依次击打光壁上面,只见一道漩涡涟漪从灵力打击处荡漾了开去,却不见任何伤损。于是四人又奋勇齐齐击触在阵壁上,光壁又是一阵大的波动之后并未有何不同,依然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