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鸟啭鸣薄雾稀,闻着闻着芳草薄雾和露水的味道,萧雅醒了过来。头脑虽是神清气爽心口却一阵阵痛,那是每次吸收玄煞之气的后遗症。萧雅起床绕屋走了一圈,天只是蒙蒙亮,茂密争挤的野草还在睡觉,露水挂满了枝叶,白蒙蒙一片犹如长出了白色的一层绒毛。绿茫茫的稻田里传来了阵阵粥粥的搓洗衣声,有个人蹲在水沟边,是陈氏,天没亮就忙活开了,男人也下到了田里,等到她的孩子起床她都已经干完整天里一半的活儿了。
回到屋里,萧雅认真地盥洗完毕,看到了桌上一早已经准备好的早餐。他又认真地一口一口吃完。一切完毕之后,萧雅向陈大夫妇辞行。陈大早已经看出了苗头,他向自家女人递了个眼神两人极力劝阻,萧雅心意已决,陈大奈何不得只得同意。只是萧雅还未启程,却已有人找上了门来。只见聪明伶俐带着一名头戴箬笠的妙龄女剑客踏芳草而来,隔得远远的并不看得很清楚。聪明伶俐一蹦一蹦地进了房来,那名女剑客却停留在房门口的竹篱笆外。彼时门口的阳光分外的强烈,照着她的表情惊讶而协调,香腮胜雪。萧雅的嘴张大得能拍下整个鸡蛋,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萧雅的老相识花暮雪。
花暮雪见到萧雅时的表现惊异复杂而有准备,甚至带一点喜悦。萧雅惊道:“是你?”
陈大把聪明伶俐拉到一边问他怎么回事,看到花暮雪他显得既惊奇又疑惑。花暮雪掸了掸腮边的露水道:“怎么?不欢迎我么?费了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你了。”
陈氏慢慢咀嚼两人的话根,眼神在萧雅和花暮雪之间来回移动,终于,眼神一亮扯了扯陈大的衣角,陈大也反应过来连忙给花暮雪让道,“姑娘是来找恩公的?快快,请进,别站着说话了。”说完这话他看两人半晌没动静,而陈氏拿眼神老瞪他,一愣神不由恍然大悟,连忙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你们先聊吧,我和你嫂子出去一下。”说完他拉着老婆的手,老婆拉着聪明伶俐的手绕过花暮雪身边出去了。
“有什么不欢迎的。”萧雅道。“我身上有伤,不方便出门迎接你而已。”
花暮雪咚咚咚跨进了门来,将手中剑放在了萧雅身前的桌面上,人就在萧雅对面坐下来。两人对坐片刻,花暮雪开口道:“倚梦楼的事是我们的人不对,不该那样对你。”
萧雅似乎没想到她会提这件事情,他只是看着她放在桌面上的剑,再看看自己的道枢剑,有些艳羡的又有些疑惑,道“你是啥时候换用剑的?我都不知道呢。”转念一想,自己不是答非所问么,于是低头轻声道:“那事我都忘了。”
花暮雪闻言愣了一下,神情透露些许复杂,左手拇指不经意按摩着右手因常年习练鞭法而长得粗大的指节和掌面上指掌相接处粗糙的老茧。默然半晌她脸上神色旋转沉凝,带着一丝淡然恬静地沉下手轻轻抚摸着放在桌面上的剑鞘上精良的花纹,若有所思道:“你说的是我的骨节鞭吧?骨节鞭用不上了。麒麟决的事情我也都不能尽怪你,有些事都是命中注定的——”她顿了顿,“从一开始。”
“好吧,谢谢你的原谅。”
听到她如此宿命的话语,想到自己原来就是始作俑者,萧雅有一丝怅然,小声说道。他只觉得自己内心里面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难以发泄,无形中更觉歉疚了。
说完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除了两人之间特殊的那一点事情,似乎没有什么其它可多说的。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萧雅打破了沉默。
“说来你可能会不信。”花暮雪道,“我们在倚梦楼截获了你的鸿雁传书,收到了你发出的信息,里面有你们的位置。但当我们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其他人都走了,我留下来找了你几天。”
花暮雪虽然简短截说,但萧雅似乎能感受到简短背后的复杂,花暮雪说她单独留下来的这几天应该也发生了不少难忘的事情吧。
萧雅道:“谢谢了,我没想到……”萧雅把在海神庄经历的事情一一讲给花暮雪听。萧雅从未一次性讲这么多话,一路讲下去自己也颇为感慨,明明只是那么一天一夜之内发生的事情,却好像怎么讲也讲不完似的。讲了好久终于讲完,花暮雪也没想到事情有这么惊人与曲折,安静了一会她说道:“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我打算先去兰陵城,那里距这里最近,听说有我们仙都派的人聚首,我突围出去的同门都会往那边集中,他们一旦听说我们被围攻也肯定会派人过来救援的。”
“恐怕你要失望了。”花暮雪道。
“为什么?”萧雅道。
花暮雪神色复杂,“我收到消息,魔教正在准备攻打你们仙都派,而你在兰陵城里的那些同门恐怕都已经走光了。”
“什么?”萧雅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那我们仙都岂不是很危险了?”
花暮雪道:“不错,我离开扬州城时已经传信给五派。信使还在路上,我们筹划先行赴援。魔教围攻仙都派这是数百年来未有之大变局,而你们仙都派是否能先聆警讯是关乎存亡的大事。”
“那我必须即刻返回仙都。”萧雅站起身来道。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山河路远,你打算怎么去?双脚走路过去么?”花暮雪指着道枢剑点醒萧雅。
萧雅颓然地坐了回去,眼睛一晃看见窗外一头老瘦的耕牛,眼睛一亮对花暮雪道:“我可以骑马呀,虽然我的法宝被毁不能飞了,但我听说在民间速度最快的是骑马,乘骑好的马匹也是可以一日千里的。”
花暮雪摇了摇头,“你这样想就太幼稚了,先不说马儿有没有跑得那样快的,就算是有在这穷乡僻壤之中也得到了扬州那样的通都大邑才可以找到那样的马市。”
“哦。”萧雅有些失望,与花暮雪她们这些生长在民间的起于民间的人们相比,他自己确实是太过不谙世事了,不过想起他生于斯长于斯的仙都派正在经历危难他又如何不心急火燎,尤其是仙都山里还有他的所有亲人同道,如果那里也是像海神庄这般遭遇那岂不形同人间炼狱!越想越是焦急,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先到扬州城去吧,你是也要回去的吧?”
花暮雪道:“本来你这想法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江南本来就不适合驰马马匹稀少,近年来又闹饥荒,西北大战方酣这马匹就更少了。扬州城马市紧缺已不是一年两年,仅有的马匹都被囤集在军营官署驿道里,你根本就拿不到。”
“啊?”萧雅大是意外,他想起在来时的旅社中那龙依云豪门的随从马匹众多,本以为十分常见的事物没想到竟是这样稀缺。他才明白,失去了法宝在民间想做成一件事情有多么的麻烦,先不说自己身上有伤,就算自己完全安好,要靠自己一双脚走路过去又不认识路恐怕旷日持久半月一月的都未必能到达。他环顾四周,要靠陈大一家肯定是不可能的,眼前认识的只有一个花暮雪,只能厚颜妥求道:“四姑娘,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花暮雪寻常有被天香阁里一众手下叫四姑奶奶的,也有被叫四姑娘的,但那都是上下等级之间小等级人对自己的尊称,却很少被其它外面的人这样叫,况且还是个曾击败过自己的人,自己方才还听了他为了帮同门突围单独行动并且幸存下来的勇敢事迹,被他一叫顿时有些耳热,明知道没法帮助他却又很想帮助他,心情十分潦草和矛盾。她在萧雅期待的目光中思虑了许久,才道:“这样吧,你如果真这么急切的话我可以帮你,我送你过去,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先赶回扬州城禀明阁主,如此要耽误一天时间。”
“如此……那多谢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萧雅心急地道。
一听说萧雅要走,聪明伶俐显得茕茕独立,闷闷不乐。因为对于萧雅这个他所认为的“负剑来客”他小小的心脏里是小有一番雄心壮志的期待的,无奈前几日眼看着来客呼呼大睡父母忙前忙后,而如今他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了。直到临走前萧雅也未曾意会到他那一番挥之不去的勃发的幽怨神情,也未传授自己个一知半解的就要走了。他是很有理由有些抵触和想不通的意见的,但是无人能理解,这一切看在别人眼里不外乎依依惜别。萧雅也看到了聪明伶俐的眼神,他走过去轻轻摸摸他的头。
聪明伶俐抬起头来突然问道:“恩公,你几时回来看我们?”
萧雅心里颇为感动,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不确定地道:“等你长大了吧。”
起身要走,聪明伶俐又从后面追问:“恩公,我长大了能和你一样吗?”
萧雅回头愕然,聪明伶俐指了指萧雅不离手的道枢剑。萧雅恍然,内心愈发不安,哑然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与三户庄告别的方式颇不简单,萧雅走的时候整个三户庄十来个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到庄门口给萧雅送行。看着男女老少望着自己依依不舍的眼神,萧雅心想自己无心栽柳,却得到整个三户庄上下这样的深情厚谊,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场景呢?
山路磍碬,萧雅和花暮雪两人出现在海滨山巅的过路关口,远望可以抵达沧海,而三户庄很适时地坐落在这山脚下一片农田的中央,做个渔村也合适,亦农亦渔,只要做好储蓄度过灾年是有可能兴旺的。
萧雅以伤后虚弱之身好不容易攀上了山巅,气喘吁吁的,两人停下来休息。萧雅望着海天相接处岛屿山影云影映日的丽姿,波涛远天一线,白浪滔滔涌上海边的白色沙滩,偶有一片帆影远远掠过眼帘。萧雅极目远眺只觉豁然开朗,之前心里积压的所有阴霾一扫而空,他身残志坚发誓要赴援仙都,此情此景又不免多了些感触跟悲壮,从心里油然而生几句诗:
望远日晓云初升,足下白沙路未成。扁舟一没天水色,犹是波涛江里人。
萧雅一转头,只见关山路远,几千里之外的仙都山更不知是何种境况。而自己却连基本的御剑飞行的能力都丧失了,像是流落在外折翼的鸟儿,只能向着远方带着深深的忧虑凭吊。
萧雅凭吊的功夫花暮雪已经准备妥当了一切,她使出了剑对萧雅道:“你上来吧。”
萧雅看着花暮雪的架势,所捏的剑诀再熟悉不过,那正是御剑诀,不由惊异地道:“原来你也会御剑诀?”
“很奇怪吧?我们边飞边聊吧。”花暮雪拍了拍变大了不少的宝剑,自己先跳了上去。萧雅从花暮雪身后踩上了宝剑的剑身,试了试脚力,觉得很是平稳。
花暮雪一笑,一边捏诀一边按了按自己的腰身,道:“莫要腼腆,捉紧了,你应该信我的,要不然等会到了天上我把你摔下来报一箭之仇的,起飞了。”
萧雅见花暮雪落落大方,自己也不便太过羞怯,还是扭捏了老半天才把手虚环了过去。办这件事的时候他心里想的却是如果眼前的人是雪衣那该有多好。正在这时花暮雪起飞了,似乎为了考验一下萧雅,花暮雪飞得并不平稳,噌地一下升了上去,萧雅一阵不稳,只能压实了手上所环,花暮雪的心没来由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