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错与李虎两人沿着湖边前行,不一会便寻着一处的酒楼。这是一座飞檐重阁的三层小楼,白墙黑瓦,虽称不上华丽,但也很是洁净。
也许是两人来得时候早,酒楼中食客甚少。俩人上了三楼雅座,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一则可高处远眺,二则图个清静。唤来小二,随意点上三五个小菜,一坛好酒。
客人少,上菜也快,不一会儿菜便上来了。两人欣赏着湖光山色,边酌边聊,赵错问起李虎军中生活如何,李虎便与赵错说些军营中的琐事勉事。赵错好生勉励一番,就着自己所见所闻,指点他如何以各种兵械结阵佩合对敌。
其实武林中各种阵法与军阵一脉相承,无非都是如何互相佩合,取长补短。只是武林中人的阵法兵械相对单一,对组阵者武艺要求较高。而军阵则是严明号令,统一进退,集各种各样的兵械之所长以弥补个人武艺的不足。李虎毕竟从军时日尚短,对军阵的了解可以说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听这一席话可谓获益良多。
忽然,听得楼下闹哄哄,一个大嗓子道:“都说陈兄弟文武全才,今天到了西湖,陈兄弟何不赋诗一首作以记念。”登时,哄然响起一片叫好声。
便听到那陈兄弟道:“也罢,也罢!”
楼下安静了下来,显然是那伙人生怕打扰了那陈兄的文思,都在等着他如何出口成章。
等了好半天,才听到那陈兄弟开口吟道:“楼近山远觉山小,便道此楼大于山。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楼小山更高。”
听他抑扬顿挫的念完,赵错怎么觉得这声音,这诗怎么这么的熟悉。忍不住探头往下望去,只见一个布衣年轻人,在那里举目环顾,周围一圈年纪相仿的精壮小伙,或是点头称赞道:“陈兄弟出口成章,这诗作可真好,比起那些穷酸秀才来,陈兄弟这首诗作的好多了。”或作沉思品味状,掺和道:“那些穷酸秀才有啥本事?要是有本事早当官去了。要我说,陈兄弟这首诗比那大诗人白居易也不差了,据说白居易的诗,老太太也能听明白。”
“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岂不是说我们与那些老太太一样。”
“哈哈……”立时又响起一片哄笑之声。
陈兄弟豪气的道:“大伙,吃酒去!今天开怀畅饮……”一群人便进了酒楼,包下二楼整整一层,呼喝笑闹,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过了好一会,李虎才回过神来,疑惑道:“那不是陈可?他不是跟随俞大猷将军从军的,怎么到杭州了?”
赵错点头,他也认出那布衣青年是陈可。赵错虽然读书不多,也知道那诗的来历,只因那首诗是阳明公少年时所作,陈可只是将“山”字改成“楼”字,将“月”改成了“山”,其他基本没变。不由摇头笑道:“这小子才识几个字,也敢学人作诗,附庸风雅,不怕笑掉别人大牙。”
“要不要下去和他见见?”
“人都在杭州了,要见面什么时候都行。今天算了,他还有他的朋友,没必要掺和。”
两人正说着,却听得楼下喧闹声止,而后有个声音高声道:“今天咱们是为陈可愿兄弟践行的。此去倭国路途远、风高浪急,弟兄们祝陈可愿兄弟一帆风顺!马到成功!”然后便响起一片祝酒词,说什么都有,却多离不开“倭国”“功成名就”之言。
赵错听着不由大吃一惊,陈可不好好跟着俞大猷,要去倭国做什么?
李虎见赵错面色有虞,便道:“我去唤陈可那小子上来……”
赵错摇头道:“等等……莫要坏了他的兴致,不然他不会老实说话。”
李虎只好重新坐回座位上。
经这一搅和,两人也就没了谈兴,只得埋头吃食。
转眼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二楼的人经已酒足饭饱,喊着结账。一群东倒西歪的家伙,互相搀扶着便欲离去。
李虎拦着醉态可掬的陈可,叫道:“陈可……”
陈可睁着朦胧的醉眼,打量了李虎良久,突然扶着李虎的肩膀,惊喜的道:“小虎?你怎么也到了杭州?”
李虎道:“赵大哥,也来了。他想找你谈谈。”
“真的?在哪?”陈可惊喜莫名,正所谓他乡遇故知,何况正在得意之时。陈可对边上的人挥挥手,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有个……同乡在那边。”众人见他显然与来人极是要好,不以为意,便都先行走了。
陈可跟着李虎晃晃悠悠的上了三楼雅座,便见到赵大哥笑吟吟的坐着,桌上一壶茶,几碟醒酒小菜,一大盘子时令水果。陈可登时热泪盈眶,道:“赵大哥,你什么时候到的?咱兄弟三个难得一见,正好喝上一杯,好好聚聚!”
“坐!”赵错示意他在对面坐下,倒上一杯茶送到他面前,道:“酒,我和小虎在这也喝得差不多了。对了,你怎么到了杭州?”
陈可端起酒杯,感觉这茶并不烫,一口下似乎还不过瘾。于是提起茶壶,自斟自饮直把一壶水喝完,这才道:“俞将军给派了个差事。对了,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喝酒来着?”
赵错道:“也不过就是听见你说话,特意把你叫来聚聚。”
陈可愿感到有些不妙,有些忐忑的道:“都听到什么了?”
赵错学着他早前的样子,摇头晃脑道:“楼近山远觉山小,便道此楼大于山……”
陈可又抓起一块西瓜,狼吞虎咽下去,人也似乎精神了些许。嘻嘻笑道:“赵大哥,别笑话我了!我哪会做什么诗啊?不过是推托不过,随便胡谑的。说来那首诗还是从赵大哥你那听来的,我不过改了个字,好更应景。”
赵错含笑问道:“听那些人叫你陈可愿,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陈可愿带着几分炫耀的神色道:“胡大帅给改的,这名字怎样?”
赵错道:“怎么改的?说来听听。”
陈可愿讪讪一笑,道:“前些天有幸觐见胡大帅,蒙大帅赏识要指派一个任务,问我愿不愿?我一时心急口快答道‘陈可愿’。大帅后来知道我是口快说错,说道‘可愿,这名字好啊,虽是无心所得,可这名字却也出得了世面。’于是,便让我改了。”
牵扯到胡汝贞,赵错脑海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道:“去倭国,便是这次胡汝贞亲自指排的差事?”
“你怎知……”陈可愿大吃一惊,说话也有些发虚,“你怎知我要去倭国给胡大帅办事?”
赵错似笑非笑的道:“这不,你自己亲口说的……”
陈可愿眼珠子一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矢口否认道:“我那是诳他们这伙人的,谁让他们拉朋结友,看不上我是山里人,说我没见识。现在看他们那羡慕妒忌的样子,多有意思呀!”
“是吗?连我也敢诳,很有意思对吗?看来是不打算说实话了……”赵错神色一正,猛的一拍桌子,振得桌面那些杯杯碟碟乱跳,高声斥道:“不说实话,信不信今天我就废了你,免得留着给我丢人现眼。”
李虎一看不妙,连忙劝道:“赵大哥,先莫要气!嗯,你叫陈可也好,你叫陈可愿也罢!咱们相识这么久,你说的是真是假,还能瞒过谁?你有什么事能与他们说,难道就不能告诉我们知道。”
陈可愿知道,眼前这赵大哥别看平时怎么嘻嘻哈哈都可以,若是认真起来当真是说一不二,现在李虎也不替他说话,顿时便泄了气,低声道:“是不是我说了,你们便不拦我?”
赵错正色道:“只要是不违道义良知,或许可以商量。”
“好!”陈可愿犹豫片刻道:“我这次去倭国,是帮胡大帅送招抚信的。”
“什么?……到倭国送招抚信?”赵错虽早有所料,但听陈可愿亲口说出还是惊得从座位上蹦起来,来回踱着步子。指着陈可愿的鼻子,断然道:“不行!你也不称称自己多少斤两,居然胆敢掺和到这种事情上去?想找死是不是?”
陈可愿倔强的争辩道:“这事总得有人去,为什么我不行?”
“你可知道,胡汝贞曾派了多少拨人前去日本?他们可有几个回来?”
“这次不一样……”
“哼!有什么不一样?”
“这次有熟悉前往倭国海路,还通晓倭国人情世故的向导。不会如以前那般,像无头苍蝇般乱闯。”
赵错眼中像要喷出火来,道:“说说胡汝贞许给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迷了心窍。”
陈可愿深吸一口气,道:“大帅允诺,事成之后,在他治下文官武职七品以下,只要我干得来的任我挑选。并且立字为据。”
赵错冷冷一笑,心道果然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汝贞真是大方这一出手就能把人给砸晕。冷嘲热讽道:“如此重赏,你觉得有几分可能有命从倭国回来吗?”
陈可愿无所谓的道:“富贵险中求,顶天也就是个死,在哪都一样。”
赵错冷笑道:“你倒是看得开……”
陈可愿抗辩道:“别说现在兵荒马乱,就是太平光景,也可能被饿死烧死淹死病死,不得好死。甭管你是帝王将相,早晚都得有那彻底解脱的一天,死真得有这么可怕?”
赵错骂道:“强词夺理……”
陈可愿扶着桌子支起身子,激动得唾沫星子乱喷道:“我知道我没赵大哥你的本事,到哪都吃得开。你可以视功名如粪土,我不能……我没有爹娘,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你可知道我从小到大吃了多少白眼?我不想这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一事无成,我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活出个人样来,这也有错吗?啊……”
赵错道:“你可以奋勇杀敌建功,在俞将军军中只要努力总有出头的一天。”
陈可愿反诘道:“在军中就真的能有熬出头的一天吗?要到什么时候?我等不及!我不怕死!自我应下这差事的时候,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好!我不拦你!”赵错终于松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