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
整个色雷丁堡都在沉睡,右岸平民区漆黑一片。但如果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这家酒吧的门缝内正透出微弱的光。
此时酒吧内还有两个人,前台一名站着发呆的老酒保,角落里一名坐着喝酒的女人。
老酒保和所有下层公民没有什么区别,长相粗犷,挺着啤酒肚;坐着的女人一身深棕色的粗布衣,兜帽遮住了她大半个脸,只露出下巴,一直啜饮着眼前粗劣的葡萄酒。
门被推开,另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闪了进来。他在酒吧台前站住,环顾四周后发现角落里的女人,愣了一下,放下兜帽。
如果此刻有认识帝国宰相希罗·巴列尼的人在场,一定会奇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间小酒吧里。
露出真容的希罗径直向角落里的女人走去,女人也放下酒杯,解下兜帽,抬起头,对他露出微笑。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中年女人,你不会想看她第二眼。
但希罗认得这个微笑,这是情报总管贾马尔·杜姆风格的微笑,不冷不热,神秘莫测,就如他本人一样,虽然这张脸完全变了。
“杜姆大人……没想到您会打扮成女人。”希罗在贾马尔的身边坐下。
老酒保取出一只玻璃杯,从酒桶中倒出葡萄酒,把它装了半杯,又兑上了蜂蜜水,接着走上前,放到希罗的面前。色雷丁上层人从不直接饮用葡萄酒原浆,那是野蛮人和下层民众的喝法,他们一定要用蜂蜜水和香料调味。
“在这里可以放松说话。”贾马尔放下酒杯,用女人的尖细声音说道,“这里是‘黑石’的地盘,老提图斯是我可靠的部下。”
身边的老酒保一言不发地离开,回到了吧台。
“您这是为了躲避‘铜镜’?”希罗皱眉问道。
贾马尔是帝国情报总管,掌控“黑石”这个间谍组织,但皇帝有他自己的“铜镜”。无论是贾马尔还是希罗,他们都怕“铜镜”,因为“铜镜”专门监视帝国这些高官,以保证他们的忠诚。
“当然。”贾马尔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也重新换回了男人的嗓音,“我当然怕‘铜镜’,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巴列尼大人,您给在下惹了个大麻烦。”
希罗当然知道他所说的“大麻烦”是什么,也难怪贾马尔此时语带怨气。他苦笑了一声,说道:“杜姆大人,那是个意外。”
“拉格萨·芒素,诺兰德人前伪王哈里尔的胞妹、她的顺位继承人,跑掉了,这不是意外,是灾难,色雷丁的灾难。”贾马尔叹了口气,“在下当初依大人的提议,对您把她安插进索尔大人府上一事假装不知道,是因为欠大人人情,可不是为了助长敌人的志气。”
希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色雷丁贵族间的政治斗争一向黑暗而残酷,毫不夸张地说,任何人露出一点点虚弱,都会被群狼撕到尸骨无存。这一点希罗·巴列尼明白,亚历山大·索尔也明白,这是流在他们血液里的特质,是他们的本能。
就如眼前的贾马尔·杜姆,当初选择了与他希罗合作,但如果希罗表现得不够强大,并不影响贾马尔在关键时刻回来反踹一脚。
帝国宰相面对情报总管,现在也只能低头不语。
贾马尔继续说道:“现在‘黑石’在寻找她,但大人这边,如何善后您那一部分?”
“我就是来谈这个的。”希罗终于找到机会开口,把他的计划讲了一遍。
贾马尔听后,低声笑了起来:“接走内线,造谣……这还真是咱们色雷丁的风格呢,不过情况已经失控,大人趁他没有发觉时尽早收手才是明智之举。在下人情已还,不准备再淌这浑水了。”
言下之意,希罗只能一个人与亚历山大斗争了。
听闻此言,希罗立即摇头:“巴列尼家族多少代都是帝国宰相,我不会给他机会的。”
贾马尔无奈地笑了:“那祝您好运了,大人,我和其他人一样,从来只尊重强者。”
“我当然是强者,也一定会赢。”希罗说,他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陛下对此是否知……”
“嘘。”情报总管打断了宰相的话头,盯着后者的眼睛,“陛下什么都不知道,在你们两家之间也没有立场,他的立场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帝国。”
贾马尔重新露出微笑,站起来,戴好兜帽,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希罗眼前的酒杯,那里的酒一滴未动。
他行了个礼,离开了酒馆。
数小时后,色雷丁堡的上空响起钟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也照了下来。
因为晚间的事情,安杜因起来的比平时迟一点,不过因为昨天发生了很多事,又是丰收节后的第二天,他不需要上课。
在洗漱完毕、用过早餐后,安杜因信步去了花园里,准备找其他几个孩子。
但是花园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阿兰。”安杜因吩咐道,“把我的盾剑取来,我自己练一会吧。”
阿兰转身回到屋,去取安杜因的装备。安杜因自己就随便在花园里闲逛,等阿兰回来。
就在这时,安杜因听到前方有声音。他抬眼看过去,宅中冰窖门前正站了两个人,一个是陌生的男子,一个是管理冰窖的女奴隶。
色雷丁的贵族家都有冰窖,他们在冬天从外地运来河冰,切块放入冰窖,到了夏天取出来,现在气温已经变低了,不需要吃冰解暑,但北方还没有降雪,也不是储冰的时节。
“把这里的冰都清掉,我们冬天要补充新冰。”女奴隶打开冰窖门锁,对陌生男子说道。
两人一起发力,才算推开的冰窖沉重的大门。
这本来是平常的对话,陌生男子可能是临时雇佣的外人,这种事经常会有,安杜因原本没在意,直到他听见接下来的谈话。
“是那人叫我来的,你立即躲到冰块中间,我把你运出去。”先是陌生男子小声说道。
“情况有什么不对吗?”女奴看起来很害怕。
“我哪了解那么多,那人让我给你带话,事情结束后你可以去拉托尔共和国,他都安排好了,所以快点跟我走,我不想有变故。”陌生男子抓住女奴的手,又拉过一辆身边的运冰车,径直往冰窖深处走。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花丛后面的安杜因。
此时,安杜因的脑海中突然涌入了大量的画面:
……花园里,就在眼前这个地方,这个管冰窖的女奴正和逃亡的女床奴在一起。
冰窖女奴低声说道:“拉格萨,大人说了,答应这件事,你的姐姐在庆典上就不会死。”
女床奴点头同意。
……另一处陌生的书房里,两个贵族坐一起说话。
“拉格萨·芒素信了我的话,亚历山大·索尔注定要完。”
“多么可爱的女人啊……那您会依言留下她姐姐的命吗?”
“当然不会。”
……街道上,被叫拉格萨的女人一刀刺入身边一个男人的心口,接着拔刀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一处陌生的花园里,之前的贵族在和另一个人对话。
“抓不到那个女人,我怎么举证他出卖我们的国家?我苦心布局了这么久,到头来白废了?”
“可是主公,索尔家族也抓不到她。”
“嗯,然而这有什么用吗?”
“我们有内线在他家里,属下可以把内线接出来,由内线指证他与拉格萨勾结,我们可以先放出谣言,谣言比真相更有用,传得也更快。”
“你先接出你的内线,如果内线都不在我们手里……我的布局就真的白费了。”
一幕幕情景掠过脑海,安杜因呆若木鸡。
此刻的冰窖内,冰窖女奴和陌生男子花了不少力气,在车上堆满了冰,只留出一人身位,以便让女奴躲进来。
“进去躲好。”陌生男子命令道。
女奴刚刚向前一步,准备走入冰堆,冰窖中的光线就暗了下来。
两个人回过头,亲眼看着大门发出低沉的声音,缓缓合上,视野所及只余黑暗。
他们跑到门前,拼命尖叫,哭喊,但不会有人听到。
花园里,脸色苍白的安杜因摸了摸身前的大门,确认真的关上了,拔腿就跑,直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才抱头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