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加州某处农庄,一条河流安静流淌,河岸边的草坪上几名保姆在看顾着嬉戏的孩子们。越过树荫婆娑的小片树林,那边有些工人在院子里忙碌布置。平日安静的农庄今天显得特别热闹。
门房一大早就起来了,恭敬地为来往车辆开门,同时用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悄悄审视来人,以策安全。今天出入的车辆有些多,一开始是运送物资的小货车,然后是几辆布置会场的工程车,到下午,陆续有豪车驶入。茂密的树林遮挡住农庄的内里乾坤,需要穿行数百米才能抵达主宅,一窥究竟,但门房知道大宅今天会举办宴会,为家里的大少爷庆生。
大少爷,这个称呼现在不再属于霖少爷,而属于他的儿子冉少爷了。冉少爷今天五岁,霖少爷离开也快有五年时间了。想到这,门房一阵唏嘘。
又是一辆车驶近,稳稳停在厚重铁门前,这是辆有些旧的福特,多数为工薪族的代步车,门房走近准备打量一番来人。
“刘叔。”司机态度温和,朝他颔首招呼,他下巴留着短须,修剪精致,一身英式西装雅致得体,跟这辆福特放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门房愣住了,想要回话,话却梗在喉咙无法吐出,好几秒后才想起要给他开门。
车平稳开启,慢慢消失在门房目内,他嘴唇微颤:“大……大少爷。”
黑瓦顶,石墙,爬满半边墙壁的藤蔓,浓厚的英式风格能瞬间将人们的观感从南加州拉到英国乡村。此时大宅外面鲜花林立,还有长餐桌正在布置,各种小吃点心和饮料陆续端上桌,准备迎接客人的到来,早来的乐队闲坐在侧,调整乐器或查看乐谱。主人的这番做派给人一种英国老绅士的印象,然而宾客多数都是华人,至于主人,有华人有混血儿,也有白人。
这里就是楚家老宅。
楚家,一个古老的华裔家族。谭家在民国时期就已来到美国,算是老牌华裔了,可那时楚家已经立足北美几十年,而几十年之前他们主要活跃在欧洲,至于更早以前,就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了,似乎他们从一开始就像吉普赛人那样游走在世界各处。
或许是因为在外漂泊太久,连他们的样貌都有所改变。他们娶了别族的女人,生下不像华人的孩子,有些甚至是随母姓,也就是说,很大一部分楚家人其实都不姓楚。但是,他们全都识得汉字,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以前说粤语,现在还会说普通话,以前用繁体,现在的年轻人还会书写简体,说明他们并不固步自封,一直在与时俱进。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像谭家,也会出现找不到好老师的情况,不得不利用暑假将孩子们送到大陆学中文。学中文,这是最基础的让子孙不忘本的做法。而没有条件的普通家庭,又或是为了融入当地生活,他们的孩子往往都只剩一副华人外表而已,甚至以“香蕉人”自嘲。香蕉人——黄皮白心。
而楚家,他们不在意自己长成什么模样,却比任何人都固守身为华人的传承。不过,从来没见他们祭过祖。一般来说,稍有头面的华人家族都会祭祖,甚至兴师动众的回家乡祭典,但楚家没有,起码没有外人耳闻过他们有此项活动。
这是个有些古怪的家族。
人离乡贱,华人要在外国立足并不容易,特别是最开始的阶段,不止是人生地不熟,还有来自社会各个层面的排挤和歧视政策。在那个艰难的时代里,是楚家牵头联合了一些人成立了华人互助会,最终让同胞们抱团取暖,熬过了最艰苦的岁月。很多家族到现在都会感念这一分香火情。
随着大陆经济的起飞,不少华人回乡投资,大多数都获得了丰厚回报,生意越做越大,华人变得富裕,华人财富榜也开始被人关注。而楚家一直不愠不火,在财富榜上没名,子孙对于事业和财富似乎也没有追逐的热情,她像个低调雍容的贵妇,守着一份不错的家业,过着悠闲的日子,淡然面对外间风云变幻。
这是老钱做派。楚家就是老钱。
她或许不思进取,但在华人圈里要问哪个家族是老钱,知道楚家的人都会把她列在第一位。她能传承那么多年,自然有她的生存之道,光是这份从容就不是急躁的新贵能学得来的。
近几年,这位温吞的老钱有了些变化,她家的大媳妇冉惠瑾相当活跃,几年时间就把名下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再过几年,一定能在富豪榜上占得一席。人们在私底下猜测,是这位老钱缺钱花了么?
也有精明的人分析,楚家一个媳妇就能如此轻易做出成绩,那么她所依托的家族肯定更了不起,只是楚家善于隐藏自己罢了。这话到底对不对没人知道,就算是跟楚家结了亲的人家都无从探知,从这一点看,楚家人的确很擅长保守秘密。
不管怎样,跟楚家相熟的家族对这位老钱还是很有好感的,楚家家风严谨,族人性情谦和有礼,跟他们相处往往有如沐春风的感觉。若是楚家开宴,能收到一份请柬更是一份资历的认可。新贵?财富榜?过了三代之后再看还能剩几个吧,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后就没影了,但是楚家,人家至少在海外立足一百多年了,这就是老钱的底气。
今天是楚家长孙楚冉的五岁生日派对,难得楚家大排筵席,那些华人富豪们也就不在意是为一个小娃娃庆生,抱着联络感情的心思过来了。此时时间尚早,来的些许客人都是楚家族人,散落在各处闲话家常。
而今天的主角小楚冉,他正躲在二楼的书房里睡觉,身上盖着毯子,蜷缩在贵妃椅上,因为椅背阻挡,以至于没有被刚进来的两个大人发现,不过很快,他就被吵醒了。
“你还有脸回来!”人称温润如玉的楚家家主语气相当不善。
“今天是小冉生日,我想看看他。”这是道平和的男中音。
“居然还记得你这个儿子?你不是只要你外面那对子女么?”
“爸,我不想跟你吵架。”
“那就给我滚,我也不想看到你。”
楚冉明白了,这是爷爷跟他的那个父亲在说话,他还没见过面的父亲。他想看看那个人长什么模样,却隐隐觉得这时候自己不应该出现,于是一动不动地继续躺在那里。
男子声音略高了些:“我有权利看一下我儿子。”
“你没有。从你选了那个女人开始就没有了。记住,你不再是楚家的人,不是我儿子,你那对子女身上带着肮脏的血,也别想我承认他们。”
“都这么多年了,还不能放下吗?”
“刨祖坟的世仇!怎么放?!除非我楚善鸣死了,不然那个女人就进不了我楚家半步!”
“谁能肯定她跟祖上的仇恨有瓜葛。”
“你能证明没有?!祖坟被刨,族人被屠杀,这仇恨你能忘,我不能忘,再过三百年都忘不了。楚家的人都应该牢记是谁害得我们像流浪狗一样在全世界游荡觅食,还差点被人赶尽杀绝;又是谁让我们愧对祖宗,有家归不得,只能在外面夹着尾巴做人!你既然忘了就不再是楚家人。少来教训老子,老子就当没有生过你。”楚善鸣说完便走,握住门把手时又顿了下,“小冉很好,你媳妇阿瑾也是个贤良之人,你光念着外面那头家,就没有替他们母子想过吗?”
“……是我对不起他们。”
“小冉不需要一个每年只出现一次的父亲。”
“阿瑾不让我见他。”
“见他做什么?你要怎么跟他解释你那些破事?”
“……”
“小冉比你聪明多了,你不说他也会知道的,何必伤害他。你走吧。”楚善鸣再不多话,先行离开了。
楚冉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打望,只看到一个男人微低着头站在那里,他留着短须,神情有些落寞,手里拿着份礼物。他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将礼物放在桌上准备离开,书房的门又打开了,是母亲冉惠瑾。楚冉连忙把头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