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雪。
昙州丰宁县,五味居。
晌午时分,食客满座。一片喧嚣中,阎春雨独自霸着酒坛,最烈的烧刀子,一盏接一盏,面不改色地往下灌。
八仙桌对面,阎小楼“咔哒咔哒”掀了掀杯盖,而后挑起眼皮,隔着热茶蒸出的白雾,默默睨了他一眼。
两人一路南下,先往萧家老宅,再奔铜人庄,几经辗转,最终才来至天一门脚下。
这期间,阎春雨的情绪一直不对,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脸上没有半刻舒心。
看他这样,阎小楼怪不落忍的,生平所有的耐性全拿出来,只管小心翼翼地陪着。
说起来,这也怨不得他。毕竟,在成为阎春雨之前,他姓萧、名屹,字千山,生于盛和三年,死于盛和三十二年。
这之后,历经崇庆、神策两朝。
一觉醒来,竟已是斗转星移,整整二十七年光阴流逝。当年的萧家早已成为一片废墟,曾经煊赫一时的铜人庄也是家道中落,风光不再。
谈及旧事,不过而立之年,须发已见斑白的现任庄主,仍对多年前硬闯铜人阵的那名剑客心有余悸。
据他所言,当初,他祖父是应至交好友所求,才把那个名叫“萧郁”的小姑娘带回庄子,交予家人照看。
不料刚过了几天,便有人打上门来。
此人以一己之力,如何将偌大一个山庄搅了个天翻地覆暂且不提,谁都没有想到,穷途末路之际,他居然带着那个小姑娘一块跳了崖。
事后,他们多方查勘,却连二人的尸骨都没能找到。
老庄主本就伤在那人手上,又觉得有负好友重托,每日自责不已。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
此事不明不白,从头到尾都透着股蹊跷。悲痛之余,继任庄主派人详加探查,这才知道,他们让人给坑了。
是他父亲那位所谓的“至交”屠人满门,又故意将祸水引到铜人庄头上。人家萧氏儿郎突逢大难,言语之间稍有冲突,仗剑行凶也就不足为奇了。
无端遭此横祸,又落得个凶恶名声,铜人庄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往后十年,继任庄主熬尽心血,天涯海角的追,最终与那背信弃义的无耻匪类同归于尽。
尚未成年的少庄主即大位,铜人庄自此一蹶不振。
而问到萧家被灭门的原因,现任庄主只是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所有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早已随着始作俑者的伏诛,一并作了土。
阎春雨于这人世间,仿佛成了一块无根的浮萍,没有来处,也看不到去路。
烈酒过喉,温吞一如白水,不辣、不苦,心头却酿起万般滋味。
对此,阎小楼感同身受,只觉得这胸口憋得慌,一时透不过气,便起身坐到窗边,抬手推了推窗户。
“吱呀——”
窗棂张开条缝,寒风抽在脸上。
少年顺着街面垂眼一扫,随即就被转角那一抹艳丽的红色晃了眼睛。
灰蒙蒙的世界中,一个身着大红披风,娇俏可人的少女咬着糖葫芦,如一团灵动的火,走到哪儿便亮到哪儿,看得人移不开视线。
阎小楼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哪怕只是远远地望着,便已满心欢喜。
他这边不知避讳,那边,有人更是唐突。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名短装打扮的仆役居然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当街将人拦下,嬉笑着与她引见道:“这位姑娘,天寒地冻的,我家公子怕您着了风寒,特意在暖阁备下酒菜,请您上楼一叙。”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往左侧一扫,少女瞟过阎小楼,随即对那位站立窗前、拥着狐裘的公子展颜一笑。
那笑容明艳、活泼,既不妩媚,也谈不上勾魂摄魄,却像小猫爪子似的,搔得人心里痒痒的。
眼下带着些许乌青、脸皮儿比女人还嫩的白面公子轻笑一声,连个正眼都不屑给,十分轻挑道:“风月阁的新人?上来,陪我喝一杯。”
说罢,便自顾自留下一道颀长的背影,由手下人合上了暖阁的窗户。
似乎笃定了她不会拒绝,仆役从高处收回目光,狎昵道:“姑娘,请!”
少女目光流转,没怎么犹豫,便随他进了五味居。
上到二楼之后,却径自转向阎春雨这桌,问都不问一句,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阎小楼对面。
仆役看了看自内而外透着股丧气的阎春雨,再瞅瞅还是个毛头小子的阎小楼,笑容顿时尴尬起来:“姑娘,我家公子在里面。”
少女充耳不闻,只笑吟吟地看着阎小楼,自言道:“我是唐晓棠。”
这种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语气,着实让阎小楼摸不着头脑,哼哼哈哈间,红着脸,拘谨道:“我、我叫阎小楼。”舔了舔嘴唇,他又着急忙慌,一惊一乍地介绍道,“这是我大哥,阎春雨。”
一直置身事外的阎春雨端着杯,眼中倏地闪过一抹异彩,似乎有些许动容。
唐晓棠更是玩味的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将视线转回阎小楼,十分好笑道:“你大哥?”
生生被人晾在一旁,仆役大为光火,恼羞成怒之下,便要用强:“姑娘……”
爪子往她肩膀一搭,还没挨着,唐晓棠突然一侧身,单手攀住他胳膊,猛地往桌上一杵。
与此同时,半根糖葫芦在手上挽了个花儿,照着他手背就穿了下去。
“噗”,细细的竹签直透桌面,殷红的血珠汇成一线,“啪啪”地往下掉。
仆役单膝跪在唐晓棠和阎春雨中间,盯着那几颗晶莹剔透的山楂,还愣了一下,然后才扯开嗓子,杀猪一般惨叫起来。
他这一嚎,饭庄顿时为之一静。相邻几桌客人发现异样,一个个唯恐避之不及,“哗啦”一下让出场子。
就在此时,又一名仆从打扮的男人从暖阁里出来,站在门口,将看到的情形跟主人汇报一番,那个白脸公子就亲自出面了。
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一个买醉的糙汉子,哪一个伤了他的家奴,完全是一目了然的事儿。
不由分说,兀自将黑锅扣在阎春雨身上,小白脸负着手,极其傲慢道:“在这丰宁县,还从来没有人敢管我的闲事。外乡人,你想怎么死?”
本就是个死人的阎春雨耷拉着眼皮,装聋作哑。
疼得钻心的仆役却炸了锅,指着唐晓棠,咬牙切齿地嚷:“公子,是她,是这个娘们儿伤的我。”
唐晓棠小脸一沉,眼神刷一下冷如寒冰。
她单手搭着桌沿,对着那人缓缓俯下身去,一对小虎牙泛着冷光,森然笑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