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头是村子里年龄最大的一批人之一,家里早就四世同堂过了,如今坐在村口的柳树下,没有棋局,他也就像往常一样,看着前方的土路,和来来往往的庄户人。
村里有条小路,顺着前面的一座大山,曲曲拐拐的就能走出村子,去到外面的小镇。
年轻时,曾跟着几位猎户出去看过,确实繁华。
那醇香的杏花酒和鬓毛好看且威武的烈马,他也喝过,也骑过。
甚至于,那些体态娇柔的胭脂马,直到现在,老刘头也是能咧着嘴,回想起来当初的风情和潇洒。
到了快要埋黄土的年纪,看了大半辈子的人,他也就对村里的几个好苗子,有着比较不错的印象。
先不说闹出大动静的白家,就是脾性坚韧,过早老成的赵独活,老刘头每当想起,也是忍不住的直摇头。
村子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在这位老人看来,和小孩过家家并无两样,村长赵里明,把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全部迁移到了尚是小孩的赵独活身上,这使得本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他,硬生生的在心里种下了难以磨灭的憎恶的种子。
是好是坏,饶是他快要过百的老人,也暂时说不清。
村东头,老王家生了个好闺女,大眼小嘴柳叶眉,唇红齿白的,远远瞧着就有股子灵性,年纪幼小的就惹得半个村子的小孩都愿意找她玩。
私塾那边的先生,也是极其看重这个小女孩,曾信奉“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的堂堂儒家先生,竟也是对她情开一面。
还有铁匠儿子,李坚,那个成天骂街的烈性子王婆的宝贝疙瘩卓青草......
老刘头捋着花白胡须,满脸皱纹全都荡漾开的笑着看着不远处的青绿麦子。
近几年不仅收成好,这一代啊,肯定比前面的代代人,都要好。
这让他不禁想起,之前在那个小镇上,碰巧遇到一位算命道人所说的话。
“物极则反,否极泰来。”
现在想来,也都是些江湖骗术,可这句话,却让老人觉得有些道理。
毕竟,在北头山脚下,常年干枯的那眼龙头泉,开始冒水了。
......
.....
若说赵家村哪户的院子最大,台阶最高,人们肯定纷纷指向坐落在村子中央的那栋深宅大院。
大院很显眼,除了修砌工整,又高又厚的外围墙外,一棵挺拔粗壮,枝繁叶茂的木樨树,就能让外人惊叹折服。
院子的主人很高兴,应了那道士的话,这曾经让他愁眉不展的老树,终于是不再断枝掉叶了,相反,那在枝头上面,刚刚抽芽而出的几个细小枝条,更加说明这老树又有了开枝散叶的苗头。
有了好心情,赵里明对于那个小孩,偷偷把他爷爷埋在祖坟那里的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落叶归根,按老理说,赵里富埋在祖坟是在规矩之内的事情,若不是因为一些陈年往事,赵里明对于这位一生算是坎坷的堂兄应该照顾一番。
事违人愿。
赵里明抬头望着大树,双手负后,眯着眼瞧着从树叶缝隙里投下的碎碎点点的阳光,嘴角尚还挂着微笑。
“爷爷!”
随着一声轻喝,一位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姑娘十分轻巧的越过门槛,小跑着的来到院中。
看着正大口喘气的小女孩,赵里明立马一副宠爱的表情走上前去,说道:“小蜻蜓,快快快,这是爷爷刚泡上的一品,来,先喝点。瞧你这幅样子,累坏了吧。”
小蜻蜓随手摸了下脸颊上的汗珠,端起一杯茶水,一口喝光,然后兴奋的向老人说道:“爷爷,爷爷!先生说我们下个月要去外面游学!”
赵里明看着小女孩的开心的样子,打心眼里高兴,他随即又倒了杯茶,拿起来轻轻吹凉,然后递给小蜻蜓。
“这么说,爷爷要给你好好准备一下了。”
“对呀!书箱,衣服,还有好吃的东西。”小女孩灿烂的笑着,接过爷爷递过来的茶杯,迅速的喝了一口。
“可是,你这么小就要出去,爷爷放心不下呀。”赵里明皱着眉头说道。
小蜻蜓一听就不高兴了,果然如先生所说的那样,家里人是不会同意像她这样幼小的小孩出去的。
但是她有办法。
“爷爷,你不让我出去,我就绝食,像上次一样,三天不吃饭!”
赵里明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完全没了以往的严肃,他沉声说道:“就你那先生,水桶都提不起来几个,能保护到你们什么?不说外面的路有多难走,就是夜间的凶兽野物,都能让你们这群人全部死掉!”
小蜻蜓倔强的仰起头,直勾勾的看着赵里明。
“我不怕!先生说过,‘遇难不前,其懦也’,我不想成为懦夫,所以我要出去看看!”
“你是个女娃!”
“女孩怎么了,有谁规定过女孩不能去闯荡?要是有,等到我长大了,非得去揍他不可!”
小蜻蜓虎视眈眈的望着赵里明,一副“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跟你拼命”的样子。
站了半晌,老人终是败下阵来。
他宠溺的摸着小蜻蜓的脑袋,小声的苦涩说道:“那爷爷,就同意你去了。”
顿时,小蜻蜓眉开眼笑起来。
“谢谢爷爷!爷爷最好了!”
老人脸上笑着,但心里却是愧疚与无力。
小蜻蜓的性子与意志,是赵里明私底下的无奈之举。
家族的后代,老人看了半辈子,大孙子和二孙子,一个性格憨厚,实实在在,一个精细算计,格局太小,就只有这个小女娃,头脑机灵,懂得变通。
可是小蜻蜓才六七岁啊,老人看着一脸灿烂天真笑容的孙女,悄悄的帮她摘下掉落在她头顶上的叶子。
......
......
私塾在村子的西面,几座茅草屋被老旧的篱笆围在里面坐落在一片空地上,西面靠着河,北边有片竹林,因为竹林茂盛,河水清澈,且有不少鱼儿的缘故,下了学,或者是没事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待在这里。
东边则是一座破败不堪,泥土墙皮脱落严重的小庙,奉信迷信的村民们,也不知为什么,冷落了这座庙。
没了大人的管束,正是在调皮捣蛋年龄的孩子们,时常会在发黄的泥土墙上,用石灰刻字,先生让他们在课堂上书写时的兴趣完全没有这种粗陋的刻画来的高。
每面墙都是惨遭毒手,名字,涂鸦,甚至是连先生吴起风的名字,都被人画在了庙里一座泥身塑像的后背上面。
歪歪扭扭的,像是刚刚学习书写的幼龄孩童,又像是鬼画符。
天气难得清爽,几个好玩的男孩,约好了在私塾旁边的小河里面摸鱼。
“树苗,你说外面是什么样的,会跟咱们村子一样吗?”
一位皮肤麦黄,身体敦实的小孩,坐在潮湿的河岸边上,向着正撸着裤管,专心致志摸鱼的树苗问道。
树苗不搭话,他眼神犀利的瞄准一条巴掌大小的鱼儿,在耐心的跟在后面几刻钟之后,慢慢将它逼到河岸边的浅水地方,双手猛地一捞,小鱼便被他双手捧上了岸。
将鱼放进鱼篓里面之后,树苗松了一口气,之后笑着说道:“先生说,外面精彩的很,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比比皆是。”
“那你就每天捕鱼,然后拿去卖了,就是想攒钱出去好好玩玩?”
树苗听后,一个白眼回敬过去。
“那我说,我攒钱是为了在外面的镇子里买些古贤名著,大儒典集,你信吗?”
“嘿嘿,不信不信。”做在岸边上的小男孩,讪讪笑道。
树苗仔细收好装鱼的篓子,坐在岸边上,手里揪着根草,一边掐揉着一边说道。
“外面肯定是比咱们现在要好,听村口的刘爷爷谈起以前,说是外面花花绿绿,人啊,一个比一个精,有仗青衫的剑士,一身白袍的儒士,有身材胖粗的官家,还有莺莺燕燕的少女妇人。”
说到这里,树苗轻啐了一口。
“都特娘的活得像人,却最不是人。”
“这也是刘爷爷说的?”
“这王婆婆说的。”
树苗狡黠的看着对面来的一个男孩,略带黝黑的脸庞上面,挂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先生说是让我带领你们这次游历,他只负责安全问题。怎的,昨天你就不怎么服气,趁着先生休息,今天你又来?”
树苗站起身,直勾勾的盯着慢慢走来的小孩。
小孩皮肤白皙,略带病态,身形也如河边青草般,纤细瘦弱,若拿树苗作比较的话,也只有后者一半的体型。
他在河边上停下,双手垂立,面对着打小就不对付的树苗,他本来冷漠的脸,忽然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白木回来了。”
......
......
白木回来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村子里的每个角落。
虽然说才离开村子几天的时间,但收徒的热乎劲还没过去,人们饭后闲聊的全都是关于这个小孩的种种。
是在中午时候,在田里农忙的人,看到从山上下来个小孩,后面背着一个用衣服粗陋制成的包袱。后来最近一看,便是那刚刚上山修行的白木。
白家顿时又热闹了起来,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全都想来看看,被刘道师夸为天才的白木,到底学到了哪些神仙法术。
换好衣服的白木站在院里,看着前面的村民全都盯着自己看,原本欢乐的心情,瞬间被恐慌,畏惧,尴尬所取代。
“怎么了,白家小子,上了一趟山怎的变得怕生了?还是说,怕我们大家看会了你学到的东西。”
“就是就是,赶快给大家露两手!”
白木回头看着同样是一脸急迫的父亲,心里头没来由的一阵委屈。
他慢慢闭上眼,牙齿紧咬,按照玉石上面所言的东西,缓缓运转玄法。
所幸并未慵懒。
所幸坚持不懈。
熟悉的气流成功地从小腹处缓缓的涌入四肢百骸,少年皱着眉头,感觉体内渐渐充满了力量。
他睁开双眼,慢慢走向院中一棵如手臂粗壮的小树前,将所汇聚起来的玄气,全部集于双手上面,而后猛地向树身砍去。
小树应声而断。
“好!”
众人立即鼓掌,一个幼龄孩童,能够轻易的劈断至少成年人才可以折断的小树,确实罕见,也证明了,那山上刘道师的不凡。
资质平庸者大道修行,如穷人家过日子,得算计着来,一点一滴都不能浪费。
更何况,少年家徒四壁,破漏不堪。
那仅存的底子,跟着这一掌,就都没了。
微风吹过,少年觉得,湿透的衣衫,确实有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