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梅子酒上浮着一层浅白色的发酵物,这寺中酿酒之材虽是雅致,但酿酒之法却是粗糙,裴青鳞用一根花枝将那些发酵物挑出,又喝了这一杯,日头到了头顶,山寺渐渐有了暖意,她却是有点不耐烦了。
李长安淡然而坐,静静听着西山寺里传来的功课钟声,那些和尚们都是聚集到一起,准备用午斋了。
此时,从掖庭宫方向,一辆素雅的马车正急速驶来。
怀山和尚端坐车内蒲团上,这么冷的天,额角却是一颗颗的汗珠,他本在宫中大行法事,为一位溺死在太液池里的宫女超渡,却忽然接到了一封奇怪的书信。
“中和四年仲秋夜,平康有花宜折之。”
信中这十四个字,就如晨鼓一样震着他的心脏,又像一条白绸缠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呼吸都有些急促。
马车终于到了山寺中,怀山和尚深深呼吸着,对侍侯在旁的弟子道:“印灯,你速去看看,寺中那两位居士可还在?”
印灯急忙躬身,匆匆去了,很快他就回来,低声道:“两位居士都还在,弟子观其颜色,似真的是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怀山和尚眼角颤抖一下,死死捏住那封信:“这传书之人是哪个?”
“印海师兄说是那位少年亲手所书。”
怀山和尚坐在车里还未下来,沉思半晌:“你去请那位少年居士到我的参佛堂里相见,记住,只许他一个人进去。”
园圃中,李长安放下酒杯,微笑:“看来怀山和尚已经回来了。”
寺门那边已经可以听到守门童子牵马的声音,马车卸下,被拉到了后面柴院中,裴青鳞嘿然:“这厮还真赶回来了。”妙目注视李长安:“你那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中玄机不可泄漏。”李长安依旧在笑。
裴青鳞佯装发怒:“大胆,连我都不能说么?”
李长安压低声音:“回头再给你细细解释,现在还不行,等会儿那怀山和尚一定会偷偷进来,然后叫人把我带到他的佛堂,他现在是做贼心虚。”
虽然还是没有解释,但听这少年郎君的话语,似乎已经把一切都算好了,占尽先机,极为自信。
裴青鳞娇哼了一声:“没想到你还有这些鬼机灵。”
两人之间身份地位之间的悬殊隔阂,此时也变得融洽了很多。
很快,那位知客僧果然来了,恭请李长安去参佛堂相见,还说怀山法师现在就在佛堂恭候呢。
李长安跟着这知客僧走向了佛堂,九卷秘书中关于怀山和尚的记载立刻浮现在脑海。
怀山和尚,长安西山寺出家,年少通读百经,擅辩论,中和四年,与平康坊某妓通之。中和四年,黄巢之乱刚刚结束,正是怀山和尚迎来命运转变之时,那一年他在西山寺备受推崇,先从监寺僧做起,一路成为讲经首座。
天复改元到如今,十年间他终是成为了西山寺主持,也成为了禅子座下红人。
参佛堂里格外安静,有金佛一座,香台垒起,四壁俱都是当世文士所留之文,还有半幅参佛图,笔法沉稳,图中画像肃穆庄严,当出自宫中画师之手。
菩提座前,一只木鱼还在微微颤动,怀山和尚一身月白僧袍,身形高大,面容英俊,虽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气度潇洒,隐然可见当代妙僧之风采。
轻敲几下木鱼,坐的笔直的怀山面露微笑,几十年如一日的佛门静坐之功,让他很快冷静下来。
“小居士远道而来,又是大理寺的差人,不知所为何事啊?”怀山和尚轻言淡语,十分客气。
李长安心中冷笑,盘腿坐下,伸手就把木鱼推到一边,开门见山道:“怀山大师,礼部侍郎蒋氏家中爱女方逝,我想请你去做一场法事。”
怀山和尚大为意外,沉吟道:“超渡净法之事,那是随缘的。不过众生平等,不管是侍郎之女还是路边冻死之骨,贫僧都会一视同仁,不过,小居士,你只为此事而来么?”
怀山和尚眼神盯着他,袖中死死捏着的那封沉甸甸的信。
“我还没说完呢。”李长安抿嘴:“大师去侍郎府做法事的时候,还得捎带两个人进去,就以你弟子的身份便可。”
原来如此,怀山和尚立刻就明白了,不过,这事可是十分棘手。
蒋侍郎女儿的惨死,城中已有不少传闻,今日在宫中还曾听几位大人说起此事。此事的为难之处,就在于当朝崔相亲自派人挡在了蒋侍郎府外,禁止一切无关人等入府查探。
怀山和尚在帝都玲珑八面,更与各路贵人交往密切,这背后的风吹草动他如何不知。这少年以大理寺差人的身份,提出这个要求,那是要拉自己下水呢!
怀山和尚眼皮垂下:“此事,似乎大大的不妥,恕难从命。”
李长安身子靠前,声音立刻沉了下来:“怀山,我可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此事你非做不可!”
怀山依旧是低眉顺目,袖中手指却是颤抖起来,不知是生气还是畏惧。
啪嗒一声,他袖中那封早已揉搓成一团的信落了下来。
再抬头时,这位西山寺名僧眼神凌厉,浑身一股奇异的气息鼓动:“小郎君,你这是在威胁贫僧?”
李长安直接起身,冷笑:“中和四年,黄巢之乱方平,城中幽魂遍地,大和尚你以西山寺东堂执事之名,入平康坊超渡亡魂,那年正是月圆之夜,仲秋之时,你在六婉花馆偶遇康三娘子……”
怀山和尚浑身颤抖,眼中布满血丝,颤抖的伸手,拼命敲着木鱼,但那木鱼之声却是乱极了。
“当时的确是康三娘子诱惑你在先,但一夕之欢后,你为何要骗她说三日后就还俗出寺,前来替她赎身?”
李长安俯身看着这僧人:“当然,康三娘子等白了头也没等到你,不久莫名得病而死,你却是已经成了西山寺讲经首座。”
康三娘子之死到底是不是怀山和尚所为,已经不重要了,以今日怀山的身份地位,此事只需透漏出去,他就彻底完了,身败名裂不说,恐怕还得受大寺丞的戒法惩治。
怀山和尚扔下木鱼,陡然而起,眼中晶光四射,带着一脸狞笑。
李长安丝毫不惧,竟还转身背对他,目视窗外冷笑:“大和尚起了杀心?”
怀山怒哼一声。
李长安一笑:“外面随我一起来的,是大理寺少卿,青龙司命裴青鳞,她距此处不过三十丈,大和尚你得三思而行啊。”
……
……
裴青鳞早已不耐烦的来到参佛堂外了,一路上无人敢拦她。
心中隐约不安下,她正要强行闯入,就看到李长安悠然而出,后面那位怀山大和尚还客气的亲自送他出来。
对裴青鳞眨眨眼,李长安伸手:“金饼拿来,此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