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锦褥上乱放着刚脱下的白绸罗袜,堂内的两炉绿沉香只燃了一半,银杯里的屠苏酒也还是温的,但杜秋娘的尸体早已冰凉发僵!
长安平康坊名花之地,烟楼楚馆不可胜数,这里却是北里三曲最大的一间花馆,里面的女孩俱都是教坊司里出来的绝品,自昭烈帝改元即位到如今已是天复九年,却从未出过这么大的命案。
北里花馆的鸨母赵牙娘哎哟一声就瘫在地上,虽是徐娘半老之姿,那一身白脂嫩肉还是诱人的很,只如今两团雪白在浅绿抹胸之上急剧颤抖,似是快要晕过去了。倒是身边那个还未长成的小婢虽吓得双腿发抖,却还是勉强扶起了阿娘。
赵牙娘也是见过世面的,平时逢迎浅笑的俱都是当朝贵人,长袖善舞的也都是文士名流,所以很快镇定下来,狠狠推开已吓哭的绿衣小婢女,还踢了一脚:“哭什么哭,快,快去请七郎来!”
出了这样的命案,报官已是不可避免,但如何跟官差交代?牙娘此时只能想到永兴坊的那位七郎,坊间传说,那位叫做李长安的少年可以为你解决任何事!
绿衣小婢踉跄出了屋,踩着红木楼梯一扭一扭地下去,惊慌间都忘了披上裘衣,只举着一盏琉璃灯就哆嗦着从后院侧门跑了出去。
入冬的第一场雪刚刚飘落,绿衣小婢出了门才想起现在已是夜禁之时,坊间大门都关得死死的,各街之间更有武侯逡巡来去,却如何去找那位李七郎?
正自彷徨间,猛看到阁楼灯影下,风雪飘舞中,一位裹锦裘披蓑衣的少年正提着酒壶踏步而来。
少年身材消瘦,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摇晃的灯影让他的眼瞳里有种奇异的莲纹现出,不过只有一瞬,双眸就恢复了明亮,他薄薄的嘴唇抿着,好像时刻都带着笑意。
看到这少年,绿衣小婢欢喜得都哭出声了,喊了一声七郎就摔在了雪地里。
李长安闻声几步过来,摸着绿衣婢子冰冷的小脸,拍散她薄衣上的雪,甩下锦裘裹住她娇弱的身子:“绿珠,你这是在梦游么?外面这么冷,怎么跑出来了?”
名唤绿珠的婢子小手抓住了七郎的衣襟,眼泪就忍不住了:“阿兄,是秋娘,秋娘姊姊,她,她死了……”
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她的声音竟带着几分凄厉,李长安立刻捂住绿珠的小嘴,一队武侯正从巷子外经过,带着“禁”字的红灯笼飘舞在空中,他抱着绿珠缩入阴影之中,等武侯们过去,才快步走向花馆。
北里花馆门外整齐一排的宝马香车,朱门大开,院里前廊间摆起了长案木塌,那些跟着贵人们来寻欢的随从们是无缘进里馆的,只能坐在外廊温酒取暖,苦熬着这漫漫长夜。
帝国的夜禁虽严,但只要待在坊间不乱走,等坊门一关,里面怎么闹腾,倒也没人在乎,况且还是平康坊这样的流脂胭香之地。
李长安抱着绿珠绕到后院,从一处隐蔽的小门进入,穿花廊,登木楼而上,屋子里朱炉香炭,暖如春日。放下绿珠,少年轻轻推开绣门,里面的赵牙娘正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看到七郎又是惊喜的哎哟一声。
李长安摆摆手,就站在屋内堂外,先看了一眼锦褥上的白袜,少了一只……他眼神一闪,抬头望向了芙蓉帐里死去的秋娘。
秋娘是极美的,如今惨死帐中,脸上神情看起来竟十分平静,她身上的绿绸小衣已扯开,透纱葱裤紧贴在双腿之上,双臂被黑绳缠住,身子悬于帐上,如同宰割后的白羊。
秋娘披散的长发上,还别着一朵墨玉之花,鲜艳盛开的黑色花朵。这个时节,竟然还有鲜花出现,看到这朵花的时候,李长安眼神不由缩起。
但最可怕的还是秋娘身上的伤口。
因为隔着纱帐,牙娘和绿珠都看不清秋娘身上的伤到底是如何的,但李长安看得一清二楚,那层模糊的纱帐在他眼中就如一层雾气,很快就消散了。
因为看得清楚,所以才愈发惊悚。
秋娘尸体上最大的一道伤口从脖颈一直延伸到了小腹,其深入骨,肋骨破开后因为张力向两侧撑开,翻开的肌肉纹理可见,黄白色的脂肪层混着血迹,内脏堆在软榻上,肠盘如蛇,周边散乱的伤口似为利器所伤,横竖乱舞,帐下鲜血凝固成了块状。
李长安看了很久,两炉香都燃尽了,这才转身:“牙娘,你摊上大事了!”
赵牙娘欲哭无泪,拼命揉着头:“我的小郎君哟,如今你还说这话,奴家现在是要死了,要死了……秋娘她,她可是在教坊司登过册的,我可怎么跟宫中交代啊……”
李长安的表情十分严肃,抿着的嘴唇都带着一抹冷酷:“不错,秋娘是宫中教坊司的入册舞娘,在你这里只是寄养,现在人死了,你就有疏忽失守之罪,那可是很麻烦的。”
鸨母牙齿打颤:“小,小郎君,你,你可不要吓奴家。”
李长安冷然看着她,慢慢说道:“按《大唐疏律》,当杖八十,罚铜三十斤。”
三十斤铜,合三千文通宝,这且还好说,只那杖责八十,可不是赵牙娘能受得了的,这一身细皮嫩肉的真打下去,不用三十杖,必死无疑。
牙娘的双胸再次起伏,抹胸上的脂粉已混着汗水涂抹一层,她咬牙:“人都说永兴坊的七郎无所不能,到了这份上,小郎君就别跟我打马虎眼了,你肯定有法子的,对不对?”
她差点要跪地哀求了。
李长安又深深看了一眼死去的秋娘,沉吟半晌后,轻声说道:“有个办法!”
牙娘大喜,软绵绵的靠过来:“说罢,要奴家怎么做……知道七郎你的规矩,钱少不了你的。”
李长安手指在她脖颈上擦过,撩到了盘起的发髻上,勾下了上面斜插的金钗,低声说道:“我可舍不得要你的脂粉钱,只想要个人。”
牙娘呆了呆:“郎君想要谁?”
李长安把玩着手里的金钗,很是直接地指向了门外裹着裘衣还在发抖的小婢女绿珠。
牙娘心里颤抖一下,绿珠这丫头天生丽质,若是长成了,那可又是一颗摇钱树啊,坊间传言不错,这个李七郎不但爱钱如命而且狡诈心黑,蚊子腿上都要撕口肉吃……
然而此时纵有多肉疼,也只能长叹一声:“若能躲过这劫,奴家什么都依了你,难得郎君还是多情子,罢了,绿珠我,我就送你了。”
门外的绿珠咬着嘴唇,听得清清楚楚,此时裹紧了裘衣,大大的眼眸中意外的现出了狂喜之色
李长安微笑:“牙娘,口说无凭呢。”
牙娘跺脚,飞快转身,不多时取出了教坊司的乐籍证明和绿珠的卖身契文,一并递给了李长安。
李长安认真的检查着,连契文上的手印和乐籍上的太常寺印章都查看了一遍,这才从怀中摸索着,最后摸出了一枚圆形的乌木符。
乌木符上绘着孔雀明王,还有百鬼夜行四字,看着阴森森的。
李长安双手用力,咯的一声扯断了乌木符,然后以案上汗巾裹住靴子,入前掀开帐子,将半块乌木符塞入秋娘掌心,再轻轻的按起尸体手指,死尸五指愈发僵硬,死死地抓住了半块符。
帐子放下,李长安小心翼翼地退回来,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这才低声说道:“可以了,牙娘你现在就可以去报案了。”
赵牙娘满脸失望,怀疑的看着他:“就,就这样?”
李长安十分认真:“保你平安!”
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外面已传来守夜人的更鼓声,已是四更天,再过两个时辰就天亮了……
“你要亲自去报案,坊间武侯铺里还点着灯,请武侯们驾车送你,直接去大理寺报案!”李长安继续说道。
牙娘一愣:“可金吾卫的老爷们就在坊间北边啊,何必舍近求远呢?”
大理寺官署可是在西城义宁坊,到那儿骑快马也得两柱香时间,况且大理寺一般都是奉令才查案,这不是找麻烦么?
李长安冷然:“你要想保平安,就必得找大理寺,金吾卫是不成的,反而会坏事!”又指着外面沉声吩咐:“悄悄关起大门,一定要把花馆里所有的客人都留住,你若张扬出去,这里出了命案,那些贵人岂不是吓得要死?他们一哄而散,那可能就会放走凶手了。”
是了,凶手可能还在这花馆里!
牙娘打个哆嗦,越想越有道理,急匆匆地去了。
李长安轻轻关闭绣门,默默等着。
绿衣小婢女带着感激的眼神看向他,这眼神中还带着几分爱慕之情。
然而,李长安早已不会因为一个未成年少女的爱慕而激动了,他在默默算着什么。
算着大理寺的人应该已到坊外的时候,李长安凑到绿珠耳边低声说道:“还记得花馆里的那处秘道么……你去哪儿等着我,记得取两盏琉璃灯和笔墨纸砚备用。”
准备琉璃灯尚可理解,那笔墨纸砚却有何用?绿珠很是疑惑,但此时她已自认是七郎的人了,当即裹紧裘衣,轻盈而去,脚步也是稳多了。
见绿珠远去,李长安悄然来到赵牙娘的卧房内,眼神扫过,看到了正对窗台的那只青漆大柜,他便用一根铜丝灵巧地打开了簪花铜锁,袖中剩下的半块乌符轻轻塞到了柜里的绢绸之下。
李长安出屋再沿木楼而下,穿过那燃着香烛一派火热的厅堂,来到了东边的梅字院外,这里才是真正的贵人享乐之地,也是北里花馆最好的包间。
梅字院里有些安静,窗门紧闭,屋中客人似乎没请花馆娘子相伴,甚至连酒都摆在了外面。只隔着竹纸窗,依稀可以看到两个人影正秉烛夜谈。
李长安轻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