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发现几案下的贾谊奏折,心里十分欢喜,他很喜欢读贾谊的奏折,滔滔辩才,有理有据,读起来是一种享受。一年多的相处和观察,刘恒对贾谊的习性已很是了解。要是贾谊入夜送来的奏折,必有高论。
因此,刘恒饶有兴致地摊开贾谊的奏折,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读到精彩处,甚至边拍案边吟出声来。
“果然是奇才也!”
刘恒放下竹简在殿中踱起步子,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拿起奏折精读。
一番思索之下,刘恒只觉即位以来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虽说贵为天子,但何曾想到,天子也有天子的难处,天子也不能为所欲为。任命一个贾谊尚且如此多的障碍,自己心中的大政方针就更加无法随意推行。起初他还以为众口难调的原因,几番揣摩下来,他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那些个元老重臣很多并无定见,他们之所以反对是因为几十年定制下来,他们乐得坐享其成,已经不想再变,他们害怕再变,若要变,谁来保证他们的荣华富贵和权势地位不受影响。
不知不觉,宫中刁斗响起,已是半夜三更了。刘恒本想连夜召见贾谊,但转念一想,此事事关重大,应当思虑更加成熟之后,再作定夺,刘恒将奏折放入密盒锁了起来,便去了椒房殿就寝。
然而刘恒似乎忘了一件事,朝臣递给皇帝的奏折除非是天子密使,或重大军情,或有敕谕明令,都得通过御史台递送上去,而且必须由御史滕刻留底。
也就是说,即便刘恒压着不说,消息都已经走漏了。
一两天内,长安城有大动作的消息不胫而走,已经是沸沸扬扬一片,甚至长安的各大酒肆也都是议论纷纷。
“哎,听说当今朝廷要拿列侯开刀了!”
“在下也听说有这么回事,看来朝中又是一场大变!”
“据说还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奇才贾谊之策!”
“乳臭小儿,不要命了!敢拿功臣开刀!”
贾谊布衣来到酒肆,坐下三盅酒未完,却再也喝不下去。他连日来翘首以盼刘恒表明态度,却不见有任何动静,心下懊恼,来酒肆借酒浇愁,却没想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心下更是不安,便匆匆拂袖而去。
他来到宫门前,向宫门卫说明求见皇上,事情都已经传扬出去了,如何再能等下去,他想去当面问问皇上,也好知道皇上的态度。
很快,贾谊便在未央宫后殿见到了刘恒。
刘恒仿佛早就知道贾谊会前来问话,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却是凌厉异常。
贾谊瞥见刘恒的目光,竟然有丝寒意,忙把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刘恒先说道:“贾卿前日上的奏折,朕已细细揣摩过!”他故意将揣摩二字咬得很重,然后又斜眼瞥了下贾谊,只见贾谊依然肃立,便说道:“然则,朕以为,是否操之过急?”
“陛下,此事若久拖不决,陛下的盛世抱负何日才能实现?如今天灾频仍,府库不充,官员奢靡之风渐起,陛下政令不能通行,如不及早应对,只怕将来更加棘手!”贾谊匍匐说道。
刘恒略作沉吟, 说道:“朕亦有此虑,可是列侯无错,如若收回京畿籍田,遣返回国,万一生变,岂不危害社稷?”
贾谊从容对道:“陛下所言甚是,但臣认为,遣列侯就国,不至于生变!”
“哦?”刘恒眼中一亮。
“究其根本,列侯不肯就国,乃贪图京城繁华,遣其就国,一不夺其爵位,二不罚其俸禄,表率者更可恩赏,有利无害,怎会生变?”
“那该如何操作为好?”
“若有人堪为表率,其他人当无话可说!”
“何人?”
“周丞相!”
刘恒一听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这贾谊果然见识非凡,一下子就戳到了他的痛处,正如袁盎所说,周勃自侍功大,有骄主神色。臣下骄横跋扈,对于皇帝,那是非常危险的征兆,但刘恒初即帝位,又不能不依仗这帮老臣压制局面,作为刘恒来说,对于周勃是既爱又恨,但他更清楚,要想在朝政上一展拳脚,周勃是必须甩掉的包袱。如果能趁此机会,一举清理朝局,而且事情若成,贾谊自然是相才,如若不成,也能分辨真伪,那岂不是一箭双雕,再好不过!
贾谊望着刘恒,神色中流露出自信满满,他认为刘恒一定会采纳他的建言。刘恒亟待解决的问题是如何亲自掌控朝局?而目前阻碍他施政的人却是那帮扶他上马的人,如果不排除这些阻碍,刘恒在权力的道路上便永无宁日。而贾谊给他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要施政无非有两条,手中要有钱,身边要有人。钱怎么来?往老百姓身上摊派是断然不可能的,当务之急便是要从封主手中抢夺大量闲置的农田,增加赋税的来源。所谓身边要有人,朝廷不缺人,但以刘恒的根基,加上老臣子居功自傲,根本不听使唤,这些大爷杀又杀不得,骂又骂不得,最好的办法便是把他们赶出长安,远离朝廷,如此一来,即免了流血牺牲,又空出了大量的职位。
刘恒终于点了点头,他骤然起身厉声道:“贾卿,朕命你全权处置该事,你愿意承担么?”
贾谊再次匍匐道:“臣万死无以报陛下恩德,有何惧哉!”
刘恒将贾谊扶起道:“这可是开罪于人的苦差事啊!若有难处,可尽管说来。”
刘恒的语气中充满着诚恳,听得贾谊身形微微一颤,马上躬身道:“为陛下开创煌煌盛世,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迟!”
“好!正臣坚心,社稷之福。公之大才,朕心深知,然践高位者,必有大功劳,朕望贾卿能为新朝立此一功!”
“臣死不旋踵!”
“好,来人哪,赐酒!”侍从将酒杯端上,刘恒端起酒爵,继续说道:“此乃陈年赵酒,酒味凛冽,为卿壮行!来,干!”
“干!”两爵相碰,贾谊心下大为感动,有这样的明君,何愁大功不成。
贾谊仿佛看到了当年秦孝公与商君为富国强兵时表露铮铮誓言时的情景,骤然之间,顿时泪光翩阡。
贾谊从未央宫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微微有些醉意。入长安已有一年有余,从博士升任中大夫,虽然升官也算神速,但对于贾谊这样自认为能出将入相,有着极高的政治天赋的人来说,步伐似乎又稍显慢了些。如此下去,贾谊如何才能实现自己政治理想,如何才能开创自己的理想国?文帝重视贾谊的态度朝臣都看得很清楚,可文帝却始终只能重视,无法重用,一年下来,贾谊手上的工作不停,却全是些修修补补的工作,比如整理法典,完善法典,增补礼仪制度之类的,贾谊所上的一些触及根本的奏折几乎都被文帝压了下去。贾谊不是不知道文帝的处境,他刚刚即位,地位还不稳固,自然不能件件急于求成。贾谊上折子之前也曾想过会被刘恒搁置一旁,甚至会出现既不能被文帝采纳又得罪功勋贵族的局面,但贾谊还是不能不说,在他眼里,这才是士子本色,为社稷建言献策,不吐不快。如若畏首畏尾,干脆回家种田得了。
翌日,刘恒就将正式下达了遣列侯就国的诏书,由贾谊全权处理。
贾谊有了诏书,便开始了火急火燎地清丈土地,打发列侯回到封地的工作。
这项工作看似简单,但涉及的利益纠葛非常复杂。列侯们逗留长安,不去封国,大多留恋长安的富庶繁华,即便在朝中未有一官半职,大多数还是愿意留在长安的。长安经过几十年的建设,已经是非同一般的国际大都市,长安街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酒肆商旅更是有如繁星点点。他们的众多产业,不为人知的势力都已在长安盘根错节,哪个想走?
那些个在驱赶之列的列侯都使尽浑身解数,托关系跑门路,意图找个理由留下来,更有极端者甚至自残,希望以此留下来。
同时,更把矛头指向了贾谊这个始作俑者。他们开始不断地诋毁贾谊,不断地向刘恒打着贾谊的小报告。
而贾谊虽然察觉,但不以为意,因为他认为刘恒会是秦孝公,然而不久,另外一个人的出现打碎了贾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