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脱兔,静若处子。
范玉娘虽放荡不羁,胆大爽直,但她却有一个极文雅的爱好——书画,她静下来的时候能锁在房间里整天整夜忙活,写字绘画,不亦乐乎。多种书体,她独爱行书,行书是介于楷、草间的一种书体。写得比较放纵流动,近于草书的称行草;写得比较端庄平稳,近于楷书的称行楷。下笔如有神,行云流水,却又不失节制,大概人如其字,字如其人,所以范三娘才独爱书写,如同心灵深处的自己作交流。她写的字大小相兼,收放自如,疏密得体,浓淡相融,颇有大家的风范,因此她在书画界也小有盛名。
有一个自命甚高、心有不服的书生曾在私下底说,说她有此番成就,都是托她爹名声威望所致,后来也不知范三娘从哪里听说回来,二话不说,径直找到那个诋毁她的人,当场斗起字画来,结果那人能力不足,败了,只好当着所有人的面,道歉赔罪,说输得心服口服,此事后,范三娘的大名更是在她家乡传了开去,凡是认识她的人,表现出来的却是两种极端的态度,一类人,虽在她面前表现得恭恭敬敬,其实心里也感畏惧,大多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绝不敢得罪她,免惹麻烦;一类人,欣赏她的直爽豪迈,赞赏她的书画造诣,对她推心置腹,心生爱慕。
但文人雅士多是男性,一个女子人家多与男子接触、交往,便常会招人话柄,惹人诟病。起初范三娘也不以为然,并没有太在意,照常与那些文质彬彬,满嘴儒雅的名流之士交流,评字赏画,日子逍遥自在。
日子长了,渐渐地范玉娘才惊觉事情似乎并不是如此。比她年长的人常常以教导提携之机,措词抬高自己的能力,才德,暗示范玉娘回家后可在她爹的面前美言几句,帮助自己升官发财。更有甚者,说什么无才便是德,劝玉娘乖乖待在闺阁,做做女红,赏赏花,等待觅了好婆家便足够了,何必在外舞文弄笔,抛头露脸?与她年纪相当的人也常借赏字鉴评之机,尽显自己所谓的满腹经论绝学,夸夸其词,滔滔不绝,有些许胆大风流的男子,更是趁人少的机会,借故揩油,戏谑她,惹得范玉娘又羞又怒,却又不好发作,推诿说词,慢慢地不再与他们来往。有幸碰上几个真心喜爱书画的正人君子,与自己臭味相投,相交甚欢的知己朋友,但闲言闲语听得多,人言可谓的道理她也懂,渐渐地三娘也不敢与他们多作联系了。
独自描字绘画,听从心声,日子渐长,她竟培养出一种淡然的心境,怡然自得,倒也算是一桩美事,但她的心始终觉得阴冷,人前坚强泼辣,敢作敢为,人后悲伤自怜,孤独无处倾诉,只能与书画作伴,宽慰苦闷的内心。
却不料,此次前来舅舅家,重游东阳县,邂逅猪华,泛起了心中的涟漪,继而激荡起伏的内心久久不能安静,认为他是万中无一的奇君子,绝佳夫婿,所以她完全失去常性,抛却了所有凡文褥节,礼教说词,只顾向他扑去,哪怕是灯蛾扑火般惨烈。她全身的热情一下子调动了出来,似是生命中的枯灯突然熊熊燃烧,每晚她都恨不得插上丰翼,说飞就飞,悄悄飞到他的身边与他同床共枕,尽诉衷肠,缠绵欢乐。
伺女常柳细声问:“范表姐,你这字体忽大忽小,潦草歪斜,为何不写工工整整,便于指认的正楷?”
范玉娘笑道:“字体有形神之分,行书不指在教人识字,意在追求神韵。”
常柳皱着眉道:“哦?原来如此,我……我还是不太懂。”
范玉娘道:“不懂也罢,少点附庸风雅倒也是好事,我听说你家里的小弟弟病了,现在病情如何?”
常柳道:“有劳小姐挂心,弟弟的病倒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是身体虚弱……需要长期服药,加以照顾。”常柳说着说着,话中带悲,轻叹了一声。
范玉娘揣了一下衣兜,微微抬首,望了望墙边的那张桌子,侧着下巴示意道:“桌子上放着件披风,你过去揭开披风,把披风下的东西拿过来给我。”
常柳依着吩咐,快快走了过去,挪开披风,发瑞披风下盖着一个钱袋,于是捧着钱袋,恭敬地送到范三娘的身后,钱袋沉甸甸,发出掷掷的摩擦声,让人听着十分悦耳。范玉娘头也不回,道:“你看你需要多少钱来买药,你就从里面取吧。”
常柳瞪大着眼睛,眨了眨,片刻才反应过来,激动道:“这万万不可,奴婢贱命一条,弟弟的命也应视作草介,哪可动用主子的银子呢?”玉娘叹息,停下手中写字的动作,轻叹道:“你的命只是小命,你弟弟的命也是如此,但对于你的爹娘来说,你们却是如珠如宝,不可妄自菲薄,再说我的银子,我喜欢给谁就给谁,你就别啰嗦了,叫你拿你就拿,休怪我会变卦。”
常柳思忖了一会,便拉下袋口,见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有大锭和小锭的,还有大小不一的碎银,她惦量着,畏首畏尾,颤抖着手指挖了七八块碎银出来,想了想,又放进去两块,把碎银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托着钱袋又送到范玉娘眼前,范玉娘回头看着这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见她攥着碎银的一只手,一会儿伸进衣兜,一会儿又伸在怀里,生怕太零碎而掉了,又紧紧地握在心里,不知所措的,于是范玉娘笑道:“把碎银还我,你再取一个最大碇的。”
“什么?”常柳这下子真是受宠若惊,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要知道最大的一锭银子,起码是她在龙府做下人的三个月工钱了,“怎么?不想要吗?取一整锭不是方便携带一下吗?”玉娘道。
常柳流着眼泪,跪了下去,感激道:“多谢范表姐,多谢范表姐,我……”
范玉娘轻声道:“好了,别哭哭啼啼的,取了银子,把钱袋放回原处,我的墨用完,快快来帮我研墨。”
常柳拭去眼泪,红着脸,起身快快归还钱袋,又卷起衣袖卖力地磨着墨柱,见黑油油的墨水一圈圈晕开,她才慢慢露出了微笑。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人敲门,说有事禀告,忽听是小翠的声间,常柳便问了范玉娘一声,得到允许才快快走至门后,把门找开,只见小翠满头大汗,气喘呼呼,于是常柳惊讶问:“小翠姐姐,你去做什么了?”小翠无多奈道:“这两天总被小柔小姐差使着做这个做那个,忽然叫我去东市买胭脂,忽然叫我城北李耳家买糕点,又转去玲珑庄取丝绸、珠钗,唉,真是的够累,现在光是为见未来夫婿都要换装易服,那到了成亲时,我……”小翠话未说完,才想起自己是受小姐吩咐来传话的,于是走进屋来,而此时,范玉娘正背对着小翠,玉娘听到成亲二字,便开始紧皱着眉头,手一用力,一大滴墨水从毛笔上甩了出来,滴在刚描摹好《兰亭序》的宣纸上,墨很快便晕开了,乌漆漆一大团,范玉娘叹着气,摇头道:“该死的东西,可惜了我的字画。”
小翠恭敬道:“范表姐,我家小姐吩咐,叫我把信函亲自送到你的手上。”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递给范玉娘,范玉娘拿到手上时,信函的一角已湿了,小翠看状,连忙道歉,说自己来得急,身上有汗,错把信函打湿了,范三娘挥了一下手袖,轻声道:“无妨,反正她的字我也不太想看,这丫头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没把事情跟舅舅说,还去买胭脂香粉,绫罗绸缎?她不来找我,我都想去找她了。”小翠不知范玉娘说的是什么意思,只顾站在原地,听候玉娘的回应,玉娘把信函划开,只看信件上说:亥时,后院乌石池旁,请表姐定来,告知要事。
范玉娘“哼”地一声,忽觉得甚是好笑,料想她神神秘秘地在深夜约见自己,故作矫情,定必没什么好事,又思略了片刻,道:“好,回去禀告你家小姐,本小姐一定赴约,让我见识一下她还有什么回旋之地,竟然跟我斗,过了今晚我定让她后悔死,到时候真莫怪我不留情面了。”
小翠惊恐,看着范玉娘咬牙切齿的样子,觉得有些可怕,不过,无论怎么样,也比不上龙小柔发起狂来来得恐怖,于是连连点头告辞,回头对常柳笑了一下,便又急匆匆出了房门。
范玉娘把笔一扔,指着沾了笔污的字画说:“这些东西都不要了,你清理清理,我要去小睡片刻,让自己清醒清醒,好对付那死丫头,死丫头不知死活,真气死我啦。”
小翠望着台面的字画,虽然觉得字不太看得懂,但上面描绘的兰花、蝴蝶倒是栩栩如生,越看越喜欢,便道:“都不要吗?这画画得真好,扔了岂不是可惜?”
范玉娘望着她,忽然笑了,不耐烦道:“你还真是个唠叨的小姑娘,你若喜欢便送你了,有瑕疵的东西我真不要。”
常柳道:“我可以把染污的墨水部分剪掉,留下字画,若拿回家送给弟弟,他看了必定十分开心。”
范玉娘无奈地笑了笑,道:“我就在床榻上睡,你收了东西,便出去吧,守在门外,不要让闲杂人等出来,打扰我休息。”
常柳反答道:“是。”便快手快脚收拾了一会,取了些不要的杂物,走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