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得我。”既然被识破,云藏白衣也无心跟他演戏了,他冷着一张脸厉声低声喝道。“放开!”
安图无动于衷:“别这么凶。我已经向你示好,为什么还要凶巴巴的,这一点也不好看。”
“有事说事,别,拉拉扯扯。”
“怕你跑嘛。”
云藏白衣愤然甩开安图,揣着火气走到桌前坐下。
安图也到他对面坐下,在火烛对面托腮瞧着云藏白衣。
那目光毛毛的,从上看到下,眼神里露骨的东西看得云藏白衣浑身不舒服。
“快说,很累了。”
被催促了,安图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我骗祁断说是江家让我来找他,他居然信了。”
云藏白衣接口道:“不可能是江家让你来。如果要找回祁断,只需要派出信使即可,犯不上再搭上你的人情。你另有目的,来到这里,目标是我。你怎么认得出我的,摘掉我的斗笠,也是你计划内吧。”
“哈,你改装的手艺太差,我又不瞎,当然认得出来。只不过现在……对面明明是个大美人,说话却是粗哑的男人声,适应之后到也挺有趣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威胁也好,合作也罢,不用这样冷嘲热讽。”
“我是真心在欣赏你!要不然也不至于跑到这要啥啥没有的地方找你了,这份诚心连我自己都感动了!”
“找我?”
安图收齐了戏谑,正色道:“你是外来的,不知道对我们中原晏朝了解多少。当今天子沉迷长生之术,懒于朝政,我不会讲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什么民不聊生百业凋敝,你比我聪明,应该知道一个二十年内经历两场兵灾的王朝,赶上了个什么都不干的君王,这机会是多么千载难逢。”
“谋朝篡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这样大逆不道,可知道被我告发的下场。现在的我,可是等不及想要将功赎罪呢。”
“当今天子就是个篡位者!二十余年前,宇文寒庭叛乱,虽然叫朝廷镇压了下去,可到底动了根基,五年后先皇驾崩,他儿子继位,现在的皇帝是那个毛头小子的叔叔,看着天子软弱可欺,就起兵造反。他连自己的侄子都坑,就别怕外人也想插一脚了。”
“好像安图先生,对宫廷很熟悉。我喜欢你的坦诚,但好像还不够坦诚。如今的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如履薄冰,只怕是先生以饵引诱啊。”
安图向后靠了一下,把自己的面孔隐藏在烛光所及之外。
“既然你要坦诚,那我就给你坦诚。我说过我和祁断不一样,这武林上也难有几人能与我相比,无论是江古远那种武林世家还是祁断这种名师教出的高徒,都跟我完全不一样。这就要从宇文寒庭那次叛乱开始讲了,太长,你得有耐心。”
“凑巧,我最少耐心,长话短说。”
“好好好,真是难搞,第一次见到比祁断还不上道的人。二十年前宇文寒庭叛变,我的祖父平叛有功,被圣上重赏,本来我能世袭一个爵位好好当一个纨绔子弟……哈,小皇帝被他叔叔追着打的时候,我们站错了队,虽然当今圣上表面上说大赦天下既往不咎,可这到手的恩宠是一年不如一年,父亲急于翻身,就给我定了个亲事,当朝宰相的女儿,娶了她,不但我能平步青云,连带着家里也能鸡犬升天。”
“可是你家已经失势,宰相怎么会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你,一般宰相的女儿,瞄的不是皇帝后宫,就是太子妃的位子吧。”
“你看,我就喜欢跟聪明人聊天。确实,我是个下下策,但凡宰相他有选择,都不会让宝贝女儿嫁给我。”
“难道他女儿长得丑?”
“貌美如花,年方十八,温婉有礼,文不输状元,绣功不输巧娘。唯一的缺点就是死得太早了,我得娶一个牌位。”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点滴烛泪落在桌上,留下难以擦除的红痕。
云藏白衣轻声反问:“那么你就逃了,你可有想过你这一逃,你的家人怎么办。”
“那我问你,你可有想过你的叛逃,你在东瀛的家人该怎么办。”
“我没想过,她比我还有办法。”
“我跟你一样,他们才是老狐狸,用不着我来操心。你瞧,我们两个才是同类,既然我都坦诚以对了,你也该放下手里的冰针,好好听我讲了吧。”
云藏白衣把藏在桌下的双手放到台面上,指间半尺长的冰针瞬间化去,只留下一道烟尘。被发现了小动作,那个人却毫无愧疚,好像随时随地准备出手伤人是很常见的事一样。
“你来找我,是看中我异族的身份,来助你起兵吗?”云藏白衣就当没有冰针那回事,继续了刚才的话题。“恕我直言,你一个失势武官家出走的大少爷,恐怕没这个实力,也没那么大的号召力。”
安图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不是我,我只是一名说客,我是给另外一个人牵线搭桥,他才是那个有改朝换代实力的人。”
“哦?”
“离天子独不欺,我已入他麾下,并向他举荐了你。云藏白衣,这是个好机会,你的计谋和我的力量,再加上独不欺的人马和谋略,扬眉吐气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我还是很怀疑,为何是我,你我之前并无交集。”
“呃……你看过武林志么。”
云藏白衣脸上一红:“小女儿看的书,我怎么可能会看!”
“别激动别激动!我没说你看过啊!不过那东西虽然满篇都是胡扯,看看也还挺有意思的。你被写成一个因外貌丑陋所以戴着面具生活的又卑鄙又残暴的糟老头……筛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剩下的就都是干货了。我从里面看到了一个奸诈狡猾的家伙,怎么想都是最合适入伙,独不欺本来不想招惹你,但我知道,这件事非你不可,第一,你够聪明,第二你没有那么多仁义礼智孝的包袱,第三,做事也够利索。”
云藏白衣点点头:“谢谢厚爱,不过兹事体大,容我想想。”
“好,等你一晚,明天希望白衣你能给我个答案,这个答案我希望是我心里想的那个。”安图做了个请的手势,算是终结了这次谈话。
云藏白衣也站起来,稍微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从门出去还是从窗户出去,他提着裙子,微微侧向一边,线条优美的侧脸被朦胧的烛光摇曳上微黄的色彩。
这风景落在安图眼中,竟然让他微微有些心悸,那抹白色光影穿过昏暗的空间,落入那双澄明的眸子里,留下了烙印一般的痕迹。。
最后云藏白衣还是选择了门,算一算应该快到更夫巡夜的时间了,不必冒险,反正现在客栈的客人都入睡了,从单身男客的房间出去一个女子,没什么大不了。
他的迟疑落入安图的眼中,却成了另一种光景,安图追问了一句:“你和祁断什么关系。”
“……没关系。”
“他本是追杀你而来,现在两个人却这么融洽,甚至有点……亲密。”
“这跟你无关。”云藏白衣冷淡地回答道。
“有关,如果你是被胁迫,我可以帮你除掉他,保证出气而且不留痕迹,但如果你们已经化敌为友,我倒也不介意跟他也套套近乎。当然,如果你们是床伴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如果是平常,听到这种话即使不照脸打也要狠狠摔一下门,可是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这身衣服还能磨性子,云藏白衣反问了一句:“可惜什么。”
“你这样的人,落在他手里,简直暴殄天物。”
略略嘶哑的低语落入耳中,沉入心底。数日来的种种走马观花一般在云藏白衣心头过了一遍,这两间客房仿佛隔了整座山和全部雪原,吹着名为伦理纲常的狂风。
“多谢……”云藏白衣低低地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房门被轻轻掩上,静得雪落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