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四一口气说了这一大段,说得这里有些急了,便歇了口气。余人将这一段听在耳里,想来黄老四性命只在须臾之间,都觉有些惊心动魄。
黄老四却突然有些兴奋,道:“我脑里‘嗡’的一声,浑身大汗淋漓,仰面躺在地上,直是无处不酸,何处不痛?这二人‘带’着我随打随说,不过片刻光景。我除了害怕,却听到了一些要紧的讯息,‘太原’二字一字不落的记在了心里,想来那‘韩氏之物’便在那里了。”
众人至此虽还不明白那韩氏之物有何宝贝,到底听着了地方,互相张望,心里都有些高兴。
这时店内除了这六七名褐衣大汉,其余客人各自小心安坐,不敢稍议。大雨犹自淋漓,黄老四说得小声,除了众大汉偶有喝骂议论,在风雨声中听来并不真切。众褐衣汉子正要听黄老四再说,突然门口几下微响,帘布呼一声灌进来一股冷风,有一人探头进屋,问道:“店家,大雨难行,欲讨茶水一杯暂避风雨,还望行个方便?”声音甚是清朗悦耳。
店内各人看去,那人头戴雨笠,一身灰袍,他站在门口微抖身上雨水,取下了头上雨笠,众人只见得他头顶一片光滑,鼻梁挺直,神采湛然,这时双手合十,又道:“店家慈悲。”原来却是一名中年僧人。
那掌柜的走出来,忙道:“大师客气了!山野小店,不足招待高僧,还请随便!”邀僧人捡了一张空桌坐了,又奉上了茶水野菜,僧人只是低头道谢。一名褐衣人说道:“原来是个游方野僧。不必理会,黄老四接着说下去罢!”
黄老四应了一声,道:“我瘫在地上不敢做声,那姓魏的这时说道:‘奚兄好俊的手段!但怀璧其罪,那物莫说未必能得,即便侥幸得了,奚兄一定能保住不失?’姓奚的狠笑了一声,傲然道:‘江湖相争,各逞本事!又有什么关系了。魏兄长剑若不出鞘,只怕今日劝不得我!’那姓魏的低头沉吟良久,突然摇头叹息,道:‘如此也别无他法了。’说完从腰间缓缓抽出了一柄长剑!他手持长剑,还未递出去,姓奚的却猛的一掌直直拍了过来!霎时亭内风声大作,这掌好不迅捷凌厉!我只见姓魏的手中白光一飘,轻风一样的裹住了这雷鸣电闪般的一掌。姓奚的右掌还没收回,左掌又是一下怕了出去,掌法到底如何精妙,我却看不出来了。如此一掌跟着一掌接连击出,每一掌只有比前一掌更快更猛,渐渐已然看不清楚,只有两团灰蒙蒙的一片;姓魏的手上白光却东一阵西一阵的飘飘忽忽,或直或斜不着边际,甚是潇洒。二人手中斗得厉害,嘴上也没停下,姓奚的说道:“魏兄这‘轻云剑法’相传创于魏晋年间,渊远流长,今日得见,果是风流潇洒!’手中掌力却催得更急。姓魏的笑了一声,道:‘奚兄的‘崩山劲’好不凶残,魏某手中长剑险些拿捏不住,几欲崩脱!’他口里这么说,手中白光越来越是飘洒自如。姓奚的说道:‘魏兄何必谦虚,奚某掌力已使了十分,倒有七八分不知去向’。”
众人听了许久,这时也深知黄老四口中二人均自了得,夜色下凉亭中一番好斗,实不知胜负如何。黄老四语气中不无佩服,道:“二人斗了怕有一二百招罢?场面越来越是吃紧,我大气不敢喘得透了,有时耳中听得‘啵’的几下气劲细响,胸口却是一阵气闷。姓魏的口中佩服,道:“奚兄一双肉掌如此功夫,魏某若非占了长剑之利,万万不能抵挡!’姓奚的答道:‘掌法乃我所长,剑法却是魏兄所长。焉有以己之短、制敌之长!那也不用多说。’姓魏的刺出一剑,叹道:‘唉,奚兄若能持之为善,侠名何愁不能播于江湖?’姓奚的哈哈大笑,语气甚狂,道:‘魏兄剑法潇洒,人品却不如剑法。斗到这份上,还用多说甚么!’手中不停,掌风又狠辣了几分,犹似骤雨摧花一般,一掌猛过一掌;姓魏的不敢怠慢,便住口不说,剑招飘忽轻柔,在狂风中更难辨去向。二人又斗了好一阵,气力却不见衰。我屏气望去,姓魏的愈发随意,那姓奚的掌法速度不减,风势却弱了些许。又过了一二十招罢?‘嗤’地一声轻响,似是衣物被利刃划破了一般,姓奚的口中‘哼’了一声,姓魏的手中慢了下来,道:‘奚兄,不用再斗了罢!’姓奚的狠道:‘生死未明,焉能罢手!’手中掌力连发,不容别人喘息。姓魏的说道:‘奚兄何苦如此相逼!’看来方才是姓魏的占了上风。”
黄老四顿了顿,回想当时情景,苦笑道:“我见姓魏的要赢,心里发慌。方才他要取我一只手,全赖姓奚的阻上一阻,若是他斗赢了,这只手还取不取了?多半还是要的。这时心里只盼姓奚的努力振作,或许还有几分商量余地。这命在砧板上的滋味,着实难受!”其余几人点点头,想到那二人功力了得,倒没有出言取笑黄老四。
黄老四自嘲片刻,接着说道:“姓奚的不愿认输,掌上越不容情,狂风一阵强过一阵。姓魏的占了上风,更不能大意,凝神接招。约莫又过了一盏茶光景,姓魏的手中长剑东划一剑西划一剑,渐渐挥洒自如;姓奚的手中掌风却不如先前厉了。我心知要遭,直想大骂几句。姓魏的口中突然说道:‘江湖传闻不知真假,那嵇千流号称‘千古一流’,据说百五十年前无敌于天下,长剑不留敌首。毕竟只是传言,当世何人得见了?也怎能落入今时韩氏之手,再说魏某研剑三十余载,这剑法万不能化为拳法,可见传言不尽不实。奚兄才识渊深,当非下愚武夫,何必为了江湖上一两句传言,杀人见血。’语气甚是恳切。姓奚的如何领情,讥道:‘捕风捉影的笨蛋,奚某也不止做了一回。此番与魏兄偶遇,甚是尽兴。魏兄何不回去,待奚某查明真假,再来禀告。’”
众人听得这里,神色都是兴奋非常,按捺难止。
黄老四却仍自说道:“二人手里兀自不停,掌法剑招愈见紧密凶险。姓奚的掌力虽狂暴凶猛,在对手长剑圈转下逐渐不敌。突然间,他双掌齐缩,猛提一口气,口中发一声喊,双掌当胸齐出!姓魏的手里本来长剑挥洒,这时却悠然一止,病怏怏的脸色上抹过一丝暗红,又忽地回臂抖腕,一声极细的破风声中,似斜似正的刺了出去!眼见要斗在一起,那姓奚的双掌忽然在半空一滞,我此时瘫在地上,陡然间胸口一紧,被人提了起来,人已往姓魏的剑锋上撞去!眼里见得那寒芒催命的一点飞速便要落在心口,刹那间直是魂飞魄散,心中空荡荡的不着边际,喉中憋了一声大叫,怎么也喊不出!”
黄老四述说当时经历,脸色一片苍白,显是心有余悸。“朦胧中见得姓魏的脸色略有惊愕,这犹疑不及一瞬,跟着剑锋似是微微横了一下,我肩上一阵剧痛,眼前又是一阵疾驰,人却远远的飞出亭外!尚不知落在哪里,半空中听见一大一小两声异响,跟着有人“啊”的一声痛呼,却不是我!”
众人兴奋未止,陡然间听得这千钧一发的生死时刻,忍不住一齐低呼了一声。这呼声中既有忧心黄老四,亦有猜测二人胜负生死的疑问。
黄老四摇了摇头,神色中疑惑、惋惜、侥幸纷至杳来,说道:“这片刻间便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待我跌落在地,全身欲散、头晕脑胀,骂娘的力气也没有了,口中叫痛了几声,声音嘶哑至极,连我自己也听不清。伸手一摸,双手均自潮湿,原来是落在了江岸边的草地里。稍稍喘了几口,神志略清,这时侧耳听去,夜色里静得吓人,偶尔传来‘嗬、嗬’的几下浓重的呼吸声。又等了稍许,我四肢渐渐有了一丝力气,好容易轻轻翻转了身体,伏在草丛里看去,那二人一动不动,各自坐在地上。突然姓奚的说话了,声音却十分沙哑:‘奚某平生没少杀人,自非善类。但一向自负磊落,今次却是心中惭愧。唉,只怪魏兄武功太强,我敌不过,不得已出此下策’。这段话说得又徐又低,有气无力,显是受伤不轻。那姓魏的良久不做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好一阵才缓缓说道:‘嗬…奚兄‘崩山劲’好不雄浑霸道,魏某此刻胸骨断折,经脉俱毁,怕是阻不得魏兄了’。语气衰弱已极,呼吸间浓重沉闷,像是胸腔里有风箱扯动。”
几人听来,已知姓魏的性命垂危,恐怕便在顷刻间身死人亡,听得黄老四继续述说当时情景:“姓奚的又轻声说道:‘魏兄让我打了一掌,仍有余力刺出一剑,若非偏了半分,奚某这条命算是交代了。还亏得魏兄身上旧患难愈,不然奚某纵施偷袭,也未必得手。’姓魏的无力笑了一声,道:‘奚…兄斗智不斗力,肉掌敌我长剑,魏某只有佩服,并无怨言。’姓奚的慢慢应道:‘奚某明知不敌,只有一赌魏兄‘清流侠剑’的名头,这才侥幸活了。若非魏兄滥好人,连那等人也不忍伤了性命,我万万不能得手。’他话如此说,口气中既无得意,也非讥讽,倒像有几分钦佩。姓魏的无力的‘呵’了一声,道:‘清流侠剑……清流侠剑。唉…’。”
黄老四举杯喝了一口酒下肚,神色难辨,续道:“我仍旧痛得厉害,但到底又有了几分气力,二人说了几句,又变得沉静异常,那姓魏的‘嗬、嗬’声一下下低了。过得一会儿,突然听他叹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说道:‘魏某人之将死,奚兄难道还不能听我一句么?’姓奚的没有作声,隔了好一阵,缓缓的一字一句道:‘好!奚某答应魏兄,自今以后,奚某纵要杀人,定必念着魏兄今日所言,少伤无辜。’姓魏的不知是惋惜还是欣慰,说道:‘那…也难得了’。他靠在亭柱旁,我借着月色望去,见他面色灰败,目光空茫茫的不知落在哪里,仰着头嘴里像是呢喃了几句,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神色间一片茫然,像是在追忆甚么往事。陡然间他脸上涌起一片异样的神采,手倚长剑,竟慢慢站起身来。姓奚的却叹道:‘魏兄还有何遗言?’语气中倒有几分伤心落寞。姓魏的神采飞扬,并不答他,张臂朗声道:‘魏文轩仗剑江湖,平生未有恨事。从今以后,‘清流侠剑’世间不闻!’他身子慢慢转向我这个方向,目光却落在远处的大江上,蓦地里听他一声长笑,高声吟道:‘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说完这一声,他脸上神采潮水般褪了,身子缓缓的委顿下去,慢慢一动不动了。”
众人听得姓魏的死了,有人不禁说道:“这人倒是一条好汉,可惜了!”另一个嗤道:“又有甚么可惜了,不过滥好人一个。这姓奚的手段凶残,心机更深,死在这般厉害的人物手里倒不算冤枉了。”那厚唇塌鼻的说笑道:“再可惜也是死了,倒是黄老四此次独斗江湖上两大好手,对方一死一伤,以后倒要向朋友们大大宣扬一番。”众人听了这话,不免大笑几声。
黄老四窘道:“严二哥说笑了。兄弟能捡回一条命吃饭喝酒,已是老天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