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儿把手举起来,“我起誓,我要当别人说,我烂嘴!”
木梳来了精神,他走向干儿一小步,扯起干儿的一只手,“我姥爷怕……”
干儿抖开他的手,“你说,你说。”木梳一怔,转而“嘿嘿”一笑,“我说哪儿了?”
干儿说,“你‘姥爷怕’,你姥爷怕啥?”
木梳想起来了,“刚才你打了一个岔——我姥爷怕再有大船进来,那就糟了!”
“咋糟了呢?不是进来过一艘大船吗?”
木梳耐心地解释道,“就是啊!有大船进来,就不能再让大船进来了。你想啊,那个大船进来,是藏东西的,再进来大船,就是抢东西的。不能让别人把东西抢去。我姥爷说,藏东西那家再过几年不来取,我们就要了,就留着给我办大事用。”
“娶媳妇呗。”干儿说。
这里的人,不同那些外来的,向来把嫁娶当成人生的一个大事,木梳的姥爷肯定也指的是这个。
“里边都是些啥?”干儿问。
木梳摇摇头,“没看见过,我姥爷不让看,总压在他的身底下。”
干儿无所谓地一撇嘴,“不过是绫罗绸缎之类的,娶媳妇吗。”
“谁知道了。”
外边开始“哗哗”下起雨来。电闪雷鸣更加嚣张。
干儿催促道,“咱们该进去了。”
木梳问她,“你是女的你还怕?”
“女的咋地?”干儿说,“没来月信,照样。”
“啥叫月信?”木梳奇怪,阆老六就那么敢?她是女人,有月信在身,雷公就那么怕她?
木梳的童年,不像别人,在母亲身边,能听到母亲和别个女人讲一些女人的话题,他从记事时起,就和姥爷在一起,姥爷给他讲的,都是些“姥爷的话”,沾点儿爹的边儿,还不完全是,就不知道月信是啥。
干儿一甩手,沿着石沿往屋中平地走,木梳紧跟了过去。
干儿知道木梳跟在自己的身后,就说,“男的家家的,别啥都问,啥都问,不怕人骂你傻B?”
“卧槽,怕啥的,”木梳说,“男的和女的,还差多少是咋地?”
“那我说我是男的,你敢说你是女的咋地?”干儿走上通往平地的石阶,站住了,转过头来说。
一时间,木梳没解乎开干儿话的意思,想一想,才懂了,说,“我就不信那个邪!我要是工头,我就男的女的都要。人们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真不假,你说你来了吧,你打扮个男的,可是,从你身边一走一过,就感到可有劲了,你身上的那味儿,可好闻了。”
干儿低头闻闻自己的领口,又抬起胳膊,闻闻自己的袖口,对木梳说,“啥味儿?好闻?扯几把蛋,哪有什么味儿?倒是你身上,真像工头说的,酸的哄哄的。”
木梳环指一下洞内,说,“我说工头不信,你看到了,你信了吧,你说我们这里有的是水,我不天天洗澡?我身上酸,是出了一上午汗出的,他赶上不酸,那儿凉快他站在那儿,就知道仰着下巴支溜嘴儿,当然不出汗,凡是干活的,必定出汗;凡是出汗的,身上必定酸,要不你闻闻别人,一个比一个酸!”
“得了得了,”干儿向洞中深处扫视了一眼,说,“让你姥爷听到了,寻思咱俩打起来了呢。”
木梳没消气,他往一个台子上看一眼,说,“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得了?”
“你说得对。但是,他是工头,相当于东家,”干儿说话柔和起来,讲起了大道理,像是木梳的姥爷躲在黑暗里听她说话似的,“你不能让东家和你一起干活吧?”
“咱也没说,”木梳说,“就说他嫌别人身上酸。”
“酸不酸的,别去理他,”干儿说,“就当他放一个刺喽臭了——哎,你家哪儿咋还……”
说着,干儿回头看到台子上边,有一个洞口,能看到外边天上的闪电。
木梳高兴起来,他一把抄起干儿的手,就往台子上边的石台阶上跑,说,“走,我领你看看我的观景台!”
干儿被木梳牵着有点儿身不由已,就跟着他,往上边跑。
来到台子的顶端,是一个开阔、悠长的去处,往前走,有丝丝的雨滴刮了进来,淋在木梳和干儿的脸上,和裸露在外边的手臂上,咝咝麻麻的。
木梳扯住干儿,不让她再往前走了,可是,干儿反到牵起了木梳的手,往前拉他,说,“让雨淋淋,可是真好啊!凉凉的麻麻的,真舒爽嗲!”
木梳就任由着干儿,和她迎着风雨走了过去。到斜风雨淋在他俩的身上,才站住了。
干儿感叹道,“真好啊!”
“有的时候,”木梳遥想着,“我就坐在这里数星星……”
“你能数多少?”
“可以数好几百。”
“你真了不起!”
“数数就是那么回事,你能数到十,就能数到百;能数到百,就能数到千;能数到千,就能数到万。三万五万,十万八万,就像数一,那么数。”
“你真灵呢。”
“是我姥爷教给我的。”
干儿问,“你姥爷有文化?”
木梳说,“我姥爷在中原人堆里呆了十好几年。”
“中原人真有水儿(水平)呢。”
“那是,”木梳说,“我姥爷说,他们得比我们先进好几百年。他们有文字、有书。他们说话文绉绉的。”
干儿说,“我听说,他们和我们说的不一样话。”
“那是,”木梳说,“不过,我姥爷说,这没关系,这不说明问题。好多地方的人,说话都不一样,这不影响知识——你知道什么是知识啊?”
干儿眨眨眼,说,“不知道,你知道啊?”
“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了,再问你,不等于考你了吗?”
“我也寻思呢?”干儿说,“你姥爷啥都知道,啊?”
“那可是的。”
这时,有一个亮白的闪电,透过这个观台口,把整个洞里都照亮了,干儿一回身。看到下边的一个平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干儿指去,“那是谁?!”
木梳说,“我姥爷。”
“你姥爷?怎么躺在那里?”干儿问。
木梳说,“他就愿意躺在那里。都躺了两三个月了。”
——这里,木梳说的,干儿没有理解,她以为“躺了两三个月”,是每当要躺的时候,就躺在那里,两三个月以来都是这个样子的。那就没什么稀奇的,像我们一样,习惯到那个屋,睡哪张床,到时候就进那个屋,躺在那个床上了。
干儿觉得,这么居高临下地看一个老人睡觉,不好,就对木梳说,“咱下去吧?”
“下去吧。”木梳随和着。
二人就往下边走。
实际上,他们刚才上的那个高台,和下边木梳姥爷躺的那个高台是连在一起的,下到这个高台的最下边,就到了那个高台上。
这时又是一个闪电,干儿近距离看到木梳的姥爷就躺在那里,浑身赤裸,在身子的中部盖着一块布。
木梳的姥爷干瘦干瘦的,银白色的胡须翘翘着,外边的风刮进来,那胡须颤抖着,在电闪的时候,看那胡须,好像闪闪发光。干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紧紧抓住木梳,手,有些抖。
木梳关切地问干儿。“你咋地啦?”
“没,没咋地!”干儿急忙掩饰说。
“没咋地,你哆嗦啥呀?”
“我,我我我我我哆嗦了吗?”干儿无法控制她的颤抖。
木梳说,“你这是让雨淋了,再一刮风,自然就冷了。我生着火吧?”
干儿没说什么。
木梳就从一个角落里,抱来囊柴和一些干树枝,用火镰把囊柴点燃,再往火里添干树枝,一会儿,一堆熊熊的大火就着了起来。
火光照着直挺挺躺着的姥爷身上,他那银白色的胡须,被火映照得像一簇火苗儿,迎风摇曳着。
干儿侧对着姥爷,一眼一眼偷偷瞄了过去,她感到,姥爷没有了生命迹象。她小心地问木梳,“你,姥爷,最、近、没、什么、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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