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林的梅花凌寒独放,归来谷迎来了一年中最是芬芳的冬春之际。
漫天冰雪寒彻骨,却犹有暗香盈袖,不与那桃李混芳尘,寒梅虽俏,却不争春,所谓“花中气节最高坚”,大抵便是这个理儿。
夜窗如昼,苏桐踏出了房门,走在那雪地间,恍惚当日入这归来谷,原只是寻“鬼医”杜仲先生为方余疗伤。
如今春花秋月又三载,眼见方余不仅痊愈,武艺更是远胜往昔,由心欢喜。
这些日子来,在老道的锤炼下,方余每日都去梅林口挨他一剑,起初老道一剑挥出,千变万化,仍能打掉方余掌中剑。
可随着方余对老道气机运行以及出剑力道手法的观察,逐渐掌握老道“一剑横行”的法门,已能拼尽全力扛住一剑,尽管右掌虎口处渗出点点血珠。
这老道转出世剑修习四十年,并非如他所说一文不值,只因一日未达太上玉虚剑道境界,在这老道看来都是徒劳。
老道那一剑本是他师尊所传剑法中幻化脱胎而出,四十年来钻研这一剑,又生出了万般变化。
今日所出一剑三十六般变化,不同于往日的三十六般变化,剑招层出不穷,日新月异,正是“三生万物”此剑的奥义,而突破剑招的桎梏,方是正儿八经的出世剑。
数月之前,方余便在房门内闭关修习,除非一日三餐,不再踏出房门半步。
当然,方余痊愈之后便让出了大床,由鬼婆婆与苏桐同睡,自己令择那张苏桐亲手搭造的小床。
毕竟一室狭小,孤男寡女,着实尴尬。
“三生万物”的万般变化几乎囊括天下怪异剑招的走势,方余经过那老道三年来每日风雨不改的“吃一剑,长一智”之敲打,此刻急需冥思归纳,从中总结出实战得来的剑理,才能更上一层楼。
苏桐只恨剑术低微,早已过了需要她挺剑喂招之时机。
其实哪是她弱,这小姑娘毕竟是才过碧玉,将入桃李的年华,那身修为已足以令天下武夫眼羡,只是她一心都在方余身上,希望心上人早日一朝参透,万剑证道,那她才真心欢喜。
可这数月来,难得在饭桌上见他一面,方余却只有寥寥几句,满面忧愁。苏桐便知他练功遇到了瓶颈,也不多言,只是多往他饭碗中夹些他爱吃的菜肴,二人两小无猜,心照不宣,尽在不言中。
可最近几日,甚至开饭时也不见他踏出房门半步,苏桐也不敢敲门打扰,怕惊动了正在紧要关头的方余,一着岔气便走火入魔。
饭菜放置门口,凉了又温,殊不知方余一日一食,苏桐每日清晨后才能见到门前的清盘,怕是直至深夜苏桐入睡后,方余才踏出房门吃那冷菜,又怎会不让苏桐心疼?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苏桐叹了一声,沉吟道。
“我却说是,小人报仇,十年太晚。”范冲在雪地里缓缓而来,冷冷说道,“我粗人一个,却也听过伍子胥掘王墓,鞭三百的故事。”
“你来啦!这三年来你不苟言笑,我与方余都好担心你。”苏桐望着那被仇恨吞噬,似是戾气重塑肉身的年轻道士,满怀歉意与关怀。
三年前,他还不是这幅模样,也不是乾道黄冠,而是那万千乞儿拥立的魁首,是那天下第一帮最有作为,亦最年少的帮主,叔父蒙冤,红颜逝去,这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从此疯魔。
而这三年来不吐一字的少年突然邀约苏桐深夜来这林中,苏桐甚至没有多想便欣然赴约,也未曾告知方余与鬼婆婆,要知这三年来范冲唯一说过一席话的那晚,便是向苏桐和盘托出襄阳员外府的情景。
苏桐生怕叫来方余与鬼婆婆,便吓走了这位慎言的少年,苏桐显然已是这世上唯一能知晓范冲心事的人。
今夜邀我林中一叙,莫非与高姐姐有关?苏桐心下默言,却不敢在范冲面前提起她的名字。
“你可还记得叶慕风?”范冲厉声发问。
“仇深似海,刻骨铭心。”苏桐切齿说道,便是这个贼子让海宁苏家死剩她一人,阖家赴黄泉,又怎么会忘?
“他死了。”范冲啐了一口,却是一副便宜了贼子的神情。
“他死了?他怎么能死了?”苏桐泪珠滴落眼眸,划过脸颊,在雪虐风饕中寒意更重,用尽力气吼道。
“他的确死了,这个枭雄自负一身武艺卖于帝王家,到头来还是死在了皇帝陛下的手上。”夜色深重也可看到范冲双泪溢出。
苏桐跪倒在雪地,失声痛哭,这桩压在她稚嫩肩膀上如三山五岳般沉重的血海深仇,一朝得报,却并非喜极而泣。
他怎么能就这么轻轻松松,说死就死?那苏桐在渤海之滨苦练杀人剑又有何意义?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亲手洞穿贼子的咽喉,看那一朵血花绽放在三尺剑锋上?
范冲扶起长跪不起的苏桐,轻斥道:“哭有何用?你可愿与我同去掘墓,鞭尸三万?教他灰飞烟灭,踏碎三魂六魄,永生永世不能轮回!”
“我愿意!”苏桐眼中又出现了昔日在海宁苏家血战突围的杀意。
“胡闹!”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只见范冲在雪地里翻了一个跟头,踉踉跄跄,甩了甩晕眩的脑袋,嘴角渗出了血丝。
鬼婆婆背负双手,悄然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显然是这位昔年“一剑动京华”的归女侠赏了范冲一个大耳刮子。
“你要死就别拉着我苏丫头,她是我老婆子的心肝,掉了一根头发我都心疼。苏丫头没什么心眼儿,你别诓她跟你一起去送死。我顶瞧不上你这种一蹶不振,要生要死的人。你若还是个爷们儿,就独自一人去那紫禁城,一步一步踩在有心人设下的圈套里。拉上我苏丫头作伴算什么本事?要不让老婆子看看你那裤裆里有没有第三条腿?”鬼婆婆怒气冲天,隐隐有再出一掌的冲动,需知方才那一掌,见范冲是方余的兄弟,只是使了一分力,哪能尽意?
范冲受鬼婆婆一掌,回过神来,方才知道自己接连向苏桐发问施压,确实过分,便跪在那雪地里,戾气消弭,头也不敢抬起。
“婆婆。”苏桐望着鬼婆婆,泪眼婆娑,这不是要在婆婆心肝上扎上千万把刀吗?
“丫头起来,膝盖可别冻伤了。”鬼婆婆扶起苏桐,柔声说道。
“婆婆,我想与范冲同去。你不是说天大的事都由着苏丫头吗?丫头只求婆婆迁就一事,此事乃我海宁苏家百口的血海深仇,那贼子生时没能死在丫头掌中剑下,死后就绝不会让他躺在棺椁中如此舒坦。”苏桐轻声哭诉道。
“丫头,不是婆婆不顺你意,要你放下这桩比天还大的血仇。你也知方小子闭关深居数月,现正在突破前人不敢为之瓶颈,一朝不慎便会被真气反噬,这你也不管了吗?反正那厮已是一具腐尸,为何不等方小子出了关再从长计议?”鬼婆婆紧紧拥着这海宁苏家仅剩的一女,暗运内力化去了苏桐身上的寒气。
老人泪流便伤身,可是止不住啊!自小野嫁入海宁苏家,十数年来未曾谋面,不想竟是死别!眼前这位是她仅剩的血脉,便如同老人的孙女。当日未能救下小野,今天说什么也要拦着苏丫头,便是这丫头从此记恨老婆子又有何妨?
“婆婆,兄长有你照看着,丫头放心。”苏桐轻拍已沉睡在她肩头上的鬼婆婆,接着说道,“诚如婆婆所说,这极有可能是有心人设下的一个圈套,兄长出关也势必会与我同去。他还有大事未了,万一是个圈套,总不能两个人都折在那里,不如让苏丫头先替兄长探探虚实。我留在此地也是清闲,如此一来倒能帮上他忙了。”原来,苏桐悄然在鬼婆婆耳后的安眠穴扎上一根牛毛针,纵然鬼婆婆功力深厚,又怎会对最疼爱的苏丫头设防?
范冲站起了身,柔声问道:“苏桐,你可想好了?这一去或许真如婆婆所说,有去无回。”
苏桐咬牙切齿,恨恨说道:“小人报仇,十年太晚。我也不是什么大丈夫,我已经等了五年了,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苏桐背起鬼婆婆,一步一步踏在雪地里,像是要把这天地乾坤间的忧愁也一脚踩碎。
“我来吧。”范冲看那在寒风中颤抖的瘦弱身子,忍不住说道。
“不用,是我不孝,是我疯了才对婆婆出手。”少女晶莹的泪水中,你能看到几分倔强?
“以你的身法,几个纵落便可到门前,又何必……”
“婆婆,丫头去去就回来。你也知道丫头嘴馋,最爱吃婆婆烧的苏州菜了,怎么舍得不回来?丫头回来后便常伴在婆婆左右,反正兄长……”苏桐腾出一只手抹去眼角的泪珠,接着说道,“丫头不嫁啦,丫头要为娘亲完成未尽的孝道。”
夜间更深露重,寒气又重了几分。
离鬼婆婆的小房不到两百步,苏桐本就瘦弱,狂风中将倾,这两百步走来像是怎么也走不完,范冲悄然脱去长袍,覆在鬼婆婆身上。
“婆婆,你会怪罪丫头对你大胆出手吗?若丫头再回来,你一气之下不再与丫头说话,这可如何是好?”苏桐走了几步,突然破涕为笑,嘻嘻说道,“那婆婆就炒几碟精致小菜,罚丫头只准吃白米饭,馋死苏丫头。这对苏丫头来说,可是很重很重的惩罚了,这样婆婆可就不能再生丫头的气啦!”
颇为艰辛地走完两百步,苏桐轻轻将鬼婆婆放置在那张大床上,为她盖上一张厚实的棉被,抚摸着此刻虽然刻满风霜但昔年也曾倾城的脸颊,吞下了最后一口苦水。
还有几个时辰,柔软的阳光才能透过窗户投射进来。
苏桐见方余门前的碗筷依然未动,想是方余入定后还未回神,便拿去翻炒一番,放置在蒸笼中保温。
离去前,苏桐屈膝跪倒在门前,左手覆于右上之上,拱手在地,行稽首礼,良久后方才起身,轻轻掩上了大门。
小女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小女子报仇,十年太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