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烘烤着大地,把人间变作蒸笼。似乎人世间最后一滴水也要被烈日吮吸干净,眼前总感觉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李树乔咬着发白的嘴唇,恨不得汲取额上滚落的汗珠。她正倚着枯藤树,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她绝不能倒下,她皱起的眉头绝不是因为那毒辣的烈日。
就在刚才,她以一曲《去污散》,驱退了蚀骨附蛆、贪吃小蛙、噬尸金蛹。这三种毒物都源自苗疆,若被咬上一口,无论内力如何深厚,决计撑不了一炷香时间。何况这些毒物爬满一地,势必蚀骨腐肉,化为一滩血水。李树乔师承“杨琴柳笛”,一曲《去污散》虫豸莫近。
然而,蚀骨附蛆、贪吃小蛙、噬尸金蛹不过是川中三味堂豢养的其中三种毒物。川中三味堂令人闻风丧胆的并非毒物,而是擅使毒与暗器的三味堂弟子。川中三味堂子弟行走于江湖,令人闻之色变,而红袖先生就是最难缠最可怕的一个。
红袖先生是在血战泰山南麓一役中伏诛的金蚕老祖的师叔。金蚕老祖专攻毒虫,而红袖先生兼通百艺,蛊术、毒虫、毒药上的造诣,当世无人能出其右。传说,红袖先生在的地方,空气中都是有毒的,红袖里也总有发不完的暗器。如果把江湖中最难缠的高手排个名次,红袖先生绝对不会在五名以外。
现在,红袖先生就站在李树乔面前,空气中当然是有毒的。
李树乔的脸色惨白得就像一张纸,半分内力也使不上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这个人迹罕至的鬼地方遇上了最让人头疼的红袖先生,更让她吃惊的是,眼前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居然就是川中三味堂辈分最高,毒功暗器双绝天下的红袖先生。
红袖先生不是先生,红袖先生当然也不是妙龄少女,早在四五十年前,她便是川中三味堂最难惹的人物。传说她以毒养颜,几十年来保持少女容貌与身材。擅使毒者必定先尝百草,对药性、药理的熟悉绝不亚于神医,红袖先生调配出养颜不伤身的“春风十里”,以川乌头入药,却能巧妙地将毒性以汗液或尿液的形式排出体外。
“杨纾琴、柳风笛的弟子怎么如此不堪?以你的功夫,连金蚕也及不上。”红袖先生冷笑道。
“小女愚钝,未能学恩师十一本事。”李树乔冷冷说道。
“今日我不取你性命,莫让天下人说我红袖以大欺小,你只要替我传个信,告诉余伯溪,他的命一定要交在我手里,别让其他人拿了去。”红袖先生孤傲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非要这小姑娘传信?你看她能撑到把口信传给我的时刻吗?”
红袖先生还没回头,就感觉到了迫人肌肤的剑气。剑气就是杀气,只要他站在那里,就能发出令人恐惧的剑气。他是余伯溪,他就在红袖身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人迹罕至的鬼地方,汇集了江湖上最难惹的几个人。余伯溪在的地方,当然也有左杭野与苏临枫。
“你果真在附近。”红袖先生媚笑一声,婉转流连。
“你找了我很久?”余伯溪淡淡问道。
“除了我,找你的还有渔隐老人、人之初、病老鬼。”红袖先生依然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余伯溪绝不会从背后出剑。
“‘天下首恶’人之初,据说他‘吃人不吐骨头’的刀法邪乎得很,极其凶残霸道;黑道上要价最高的杀手病老鬼的剑法绝对能在江湖上排上前十名。还有你红袖先生,杀人无影,纵横了几十年,毒功与暗器始终是翘楚。”余伯溪徐徐说道。
“你好像还漏了一个人。”红袖先生冷冷说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叶慕风能请到渔隐老人这样不慕名利的武林名宿?”
“恐怕你不知道渔隐老人本姓萧,有个儿子做了采花大盗。”
“萧春是渔隐老人的儿子?”余伯溪不禁动容。渔隐老人虽说亦正亦邪,当年武当金顶比剑因错手杀了同门开明道长,被昔年的掌教玄感大真人逐出门户,但为人也是不屑与下三滥的宵小之辈为伍,他的剑法还在当世武当掌门开阳真人之上。
“‘子不教父之过’,渔隐老人虽然痛心疾首,但要调教也轮不到你。你现在总该知道为什么他愿意出山了吧?”
“萧春是我杀的!”左杭野冷冷说道。
“你为什么还不出手?”余伯溪不禁问道。
“我今天的话有点多。”红袖先生终于转了过来,“好美的女人,我此生最恨的就是比我好看的女人。”她看着左杭野说道。女人是这世界上嫉妒心最强的生物,更何况红袖先生本来就是江湖上一笑倾城的绝色。
“你们离远一点,在她百步之内皆能中毒。”余伯溪话虽如此,可左杭野与苏临枫明白,余伯溪出手从不需要掠阵。
“你的剑呢?”红袖先生妩媚问道。
“二十年前,我已无剑。”
“好剑。”红袖先生不禁赞道。
“自然是好剑。”余伯溪背负双手,全然没有出招的架势。
蓄势待发,后发先至,才是剑法的最高境界。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红袖先生却已出手。她的身法极快,似乎在她身边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条枝干她都停留过片刻,红袖先生似乎幻变成数十个身影,在疾走中似乎只能看到一团红影在林子中穿梭。然而始终距余伯溪百步之遥。
暗器,宜远攻、偷袭,不宜近身。
每一件暗器上都附有红袖先生的纯阴内力,只在眨眼一瞬,从她红袖中便激射出难以计数的暗器,在风中猎猎作响,可见其手劲。漫天飞舞的暗器就要把余伯溪吞没,红袖先生游走于林间,暗器虽从不同方向射出,却似乎长了眼睛似的往余伯溪的身上招呼。
余伯溪还是没有动,红袖先生却从未停歇。可余伯溪依然背负着双手,甚至连一丝杀气也没有。他的剑法仿佛只应天上有。
终见余伯溪出招!不,他仍旧负着双手,他没有出手!
他踮起脚尖,背负双手,肩未动,手未抬,游走的身法何其飘逸,以身做剑,所到之处,暗器尽落,此刻,剑气纵横于林间,袭向红袖先生,只见红袖鼓起,如瀑长发散落风中。红袖先生虽见余伯溪袭来,却无处闪躲,身体不听使唤,半步都挪不动。这灵巧飘逸的身法又是眨眼一瞬,余伯溪的双指已抵在红袖先生的咽喉。这招无剑的剑法,所到之处,戾气尽消,不带人世间的一丝杀气,仿佛来自天上,如沐春风。
百步之遥,眨眼一瞬。
这并非杀人的剑,只因这一剑挥出,红袖先生依然站得笔直,毫发未损。这是博爱之剑,只因这一剑挥出,消弭了红袖的戾气,她的眼眸竟已沁出泪水。
“好剑。”红袖先生感慨道。
“据我所知,红袖先生一句话从来不说第二遍。”余伯溪淡淡地说道。
“我也没有流泪的习惯。”红袖先生叹道。
“这一剑,我也无法躲闪。”听这嘶哑的嗓音便知是年迈的老人,远处走来的便是渔隐老人。武当弃徒,萧渔隐。
“你这一剑,已经超越了前人。剑本凶器,武功乃杀人技,你却能将一个视万物为蝼蚁的大魔头感化。老朽的剑早已生锈,只因未逢对手,无须磨剑。众人都以为老朽出山只为报孽子之仇,其实我只为你而来,为你那博爱之剑而来。今日一见,方知老朽远离俗尘多年,未知剑法竟已能达到博爱境界,老朽这见不得人的拙技还是不要献丑了。”
“可我们仍要杀你。”使刀的人之初,使剑的病老鬼拂过枝叶,飘然落地。
“你不该靠我太近。”红袖先生眼眸中依然噙着泪花,殊不知,江湖中一直盛传着一句话。
“有红袖先生在的地方,似乎空气中都是有毒的。”
余伯溪剑眉上扬,似乎察觉出了什么,下意识退了一步,说道:“你是如何下毒的?”
红袖先生拂去泪花,摊开右掌,赫然有道新伤,道:“你剑气散于天地间,聚气成刃,以你武功已能达到剑气收发自如的境界,我知你必不会取我性命。在你消弭剑气,内力回流之际,我创这一招‘春阳化雪’,以我穷奇血做引,毒血化气,随你内息渗入肌骨,便能化去你毕生内力。”
“穷奇血……古籍便有穷奇血可解天下奇毒的记载,千年未必有一人修成穷奇血,你却以穷奇血做引,反成天下奇毒。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余伯溪叹道。
“你已无内力,我终究还是胜了你。”红袖先生说完这一句,突然青丝化雪,银发散在风中,一张绝美的脸蛋刻上了风霜的痕迹,傲人的双峰再无沟壑,一马平川。刹那间,绝色美人便已迟暮,身形倒了下去。穷奇血破体而出,便功力散尽,油尽灯枯。
红袖先生常年以“春风十里”养颜,这世间最毒血,霸道地压制了“春风十里”的毒性,才使得红袖先生数十年肌肤如同少女。此刻以穷奇血做引,红袖先生是拼上了数十年的内力修为与绝世的容颜,使出这“春阳化雪”,便香消玉殒。
“没有内力的‘乱剑’,还能有什么高招?”病老鬼的“七断残剑”剑锋虽残,剑招七式,却是最为凌厉狠辣的剑法。这“七断残剑”使出来并无繁复变化,旨在杀人,一刺“巨阙”,幻化成一道流星。
余伯溪此刻手中无剑,也无半分内力,只能凭着灵巧的脚步躲闪。
“剑!”左杭野暗运内力,鞘中剑一掷而出,余伯溪一招“鹞子翻身”接过长剑,纵是没有内力,千变万化的剑招仍在!
“吃人不吐骨头!”天下首恶“人之初”见病老鬼战余伯溪不下,便施展那霸道的“吃人不吐骨头刀法”。这刀法本是先练气再练刀,辅以霸道内力方才纵横江湖,刀锋所到之处,落叶飞花,入木三分。
余伯溪内力全失,遇上这“以气御刀”的刀法,处处受制。
左杭野拾起枯枝,嘱咐苏临枫:“你守在这里,不可妄动真气,小心走火入魔。”说罢,便一掠而起,往余伯溪与病老鬼、人之初厮杀处掠去。
“苏夫人,孽子这笔账,老夫和你算算。”渔隐老人手中多了一柄碧如秋水的太极剑,一剑掠地而起,左杭野见势道浑厚的剑气袭来,手中枯枝难以抵抗,在半空中连连变换身法,借树干之力,施展双臂往后方滑去。
渔隐老人虽已年迈,但身法却如脱兔,一柄利剑寒气逼人。方才逼得半空中的左杭野变换身法后撤,又一招“若阴若阳”,剑锋疾点,分化出实实虚虚的招式,数点寒光便把左杭野上身“周荣”、“胸乡”、“天溪”、“食窦”四个穴道罩住。左杭野掌中夹剑,右掌催动“罗幕轻寒”的阴柔内力,注入枯枝,使出海宁苏家的湘女剑法,这一招“灯火阑珊”斗上武当“两仪剑法”的“若阴若阳”,正是旗鼓相当。
“两仪剑法”以沉稳厚朴和八八六十四般变化著名,渔隐老人浸淫剑道数十年,本应以天纵之才接管武当门户,成为入世剑第一人,却因错杀同门被逐出门墙,这也是往事。如今心无旁骛,隐居世外,剑法已臻化境,“两仪剑法”在他手中又生出许多变化,但从未有对手喂招,难得遇上左杭野这样的好手,渔隐老人心中早已无仇恨,比剑如痴,一心只为将这几十年悟出的剑法走上一圈。
且看这一招“三生万物”,化自老子名篇《道德经》中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一乃太极,二是阴阳,三为阴阳交合,乃生万事万物。这招“三生万物”是渔隐老人最为得意的剑招,一柄寒剑幻化成数十道光芒,似是画了数十个圈,数十个圈环环相扣,没有半点破绽,剑锋所指更是匪夷所思,走到第十招时剑刺左杭野上身“天池”、“紫宫”穴道,只在眨眼之际剑锋便转攻下盘“环跳”、“风市”穴道,走到三十招后便一掠而起,跃过左杭野,反剑疾刺“神道”、“灵台”。这招“三生万物”虽是一式,却有三十六般变化,所蕴含的后着糅合了武当剑法之精粹,正是以静制动,刚柔并济。
左杭野这些天一则自耗真气为苏临枫化解剑气之伤,又遇渔隐老人这般剑道名家,三来兵器上吃了大亏,避其剑锋,勉力过了数十招,皆为守势。本以为就要败在渔隐老人手上,哪知渔隐老人也是孤傲脾气,过了数十招后,突然停下脚步,反手将剑掷了出去,没入树干,说道:“老朽比剑比得痴了,拆了数十招才发觉在兵刃上占了苏夫人大便宜。”
说罢,一跃而起,也折了一根树枝,继续说道:“你我再拆几百招。”
再说余伯溪与病老鬼、人之初一战,余伯溪拆了几招便知病老鬼剑法诡异毒辣,但内力不济,反观人之初刀法平平,内力却是冠绝天下。
且看余伯溪抖个剑花,乃是武当“两仪剑法”中的起手式,“三阳冲盈”招式未老,转刺为削,剑气催动落叶“刷刷刷”纷纷落下,落叶撞上剑锋被齐齐整整削成七瓣,七瓣落叶化作暗器直打人之初胸前七个穴道,这是少林“摩诃剑法”中“拈花一笑”的妙招。人之初只得身法疾退,举刀护住胸膛,余伯溪这一招“拈花一笑”并无丝毫内力,劲道不足,七瓣飞叶击在刀背上四散飞去。
却在这一招之间,余伯溪又变换了华山剑法中的“出水芙蓉”,剑法轻盈,病老鬼见这一剑刺来,举剑格挡,拨开这一剑,似乎还有一剑刺来,一剑变两剑,两剑变四剑,四剑变八剑,病老鬼惊得以为出现幻觉,哪知余伯溪剑法已快到无踪无影,这招“出水芙蓉”的实招,实则夹杂着西域无常鬼蜮门“魍魉之剑”的“剑影”。
病老鬼只见剑影与剑光,不见余伯溪身形,挥剑乱砍,一柄剑却穿透打落七瓣飞叶的刀背,正送入人之初的胸膛。病老鬼这招乃是救命招数,胡乱使出,情急之下催动全身内力,一柄利剑当能刺入坚石,何况凡躯肉体!病老鬼这才看清半截剑锋从人之初后背穿出,刺破心脏,已无力回天。
紧接着,余伯溪手中长剑又起变化,趁病老鬼还未抽出长剑,踏着“乾道八卦步”的步法,由“离九”入“坎一”,正是昆仑“乾元奇门剑”的“大音希声”,削断了病老鬼使剑的手,削断了那只黑道上要价最高的使剑的右手。余伯溪随即左手拈花飞叶,叶片刺入病老鬼咽喉,了结了他的性命。
这“春阳化雪”糅合红袖先生毕生内力与穷奇血,内息受阻,气血不顺,一番激战过后的余伯溪终于站立不住,长剑刺入地下,勉力支撑着虚弱的身体。
左杭野与渔隐老人又拆了上百招,十招中只能还上一招,终于被渔隐老人手中枯枝打中“膻中****气漫散,动弹不得。
“你的剑法很好,只是受了很重的内伤,我不杀你。”渔隐老人神情落寞,接着叹息说道,“这是他咎由自取,本就怨不得你。”说罢,哼着凄凉的调子,转身萧然离去。
余伯溪见渔隐老人胜而不杀,舒了口气,正想打坐调理,冷不防后面有一柄冰冷的匕首贴着血肉穿胸而过。动弹不得的左杭野刚好看到了背后的杀手,眼中的惊恐更胜于悲痛,泪水划过脸颊,竟连哭声都喊不出来。
在抽刀而出之际,余伯溪终于倒下,看见了那杀手的脸,苏临枫的脸。仅以一柄普通的匕首,穿过了余伯溪的胸膛,穿过了他的心脏。
“为什么……”
“我不杀你,他便会杀了我娘。”苏临枫眼中充满歉意与无奈。
“叶……”“疏狂”二字还会说出,余伯溪便已咽气,以苏临枫的身手,是绝不会容许他剩一口气作反手一击的。
“他不杀,我杀!”又一柄冰冷的匕首从背后穿过左杭野的胸膛,鲜血染红了她绝美的白纱。
苏临枫看见的,是李树乔的脸。
“你的心中,还有情吗?”李树乔冷冷地说道。
苏临枫的双膝软软地跪倒在地上,以手作脚爬了过去,抱起了奄奄一息的左杭野。他解开了左杭野的穴道,泪水与鼻涕落在左杭野的脸蛋上,他慌忙拭去,即使是死,左杭野也要美丽地死去,绝不能弄脏了她的脸。
“大逆……不……道。”左杭野用尽所有的力气握住苏临枫的手,说完了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