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西楚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阁下剑法超群,胆魄惊人,一眼识破我千里镖局的伪装。如此手段,合字上只有屠狗坞一家吧?不曾想十三飞竟是位少年英雄。”
方余放声大笑道:“项总镖头谬赞了,可惜我却不是十三飞。”
“尊驾不是?”合字上并肩子烧万家灯火,项西楚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一家有此手段劫他千里镖局,胜过他手中一杆天下镖行横着走的霸王枪。
“我不是。”方余回剑入鞘,淡淡说道。
“我是。”十三飞一掠到跟前,有意戏耍这为大镖头一番,滴溜溜眼波流转,施了个万福礼。
“你是十三飞?”项西楚苦笑了一声,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便是十三飞,天上地下,只有一个十三飞。”十三飞一字字说道。
“十三飞居然是个女人?”项西楚简直快要疯了,南七省绿林草莽的总瓢把子,千里镖局最头疼的屠狗坞主人,居然是眼前这个放浪子女。
“怎么?栽在我手上你很不甘心?”十三飞冷笑几声,她平生顶瞧不上对女子低看一眼的所谓大丈夫。
“哼!”项西楚有个八面玲珑的局主老爹,一生纵横天下,出道以来从未失镖,若说劫了他镖的是眼前这个捂着鼻子都能嗅到风尘味的女子,让本可横着走的霸王枪有何脸面在天下镖行立足?“我只是败给了这位剑法超群的少侠。”
“若是我出手,有一百种办法可以擒住你,你信也不信?”十三飞冷冷地说道。
“我信。”方余缓缓说道,“你能败在十三飞手下绝不是件丢脸的事情。能使得早已金盆洗手的冷康叔与温叔虞两位绿林大佛爷明知会坏了道上规矩,宁愿忍受合字一家的白眼也倾力辅佐,十三飞已无愧为南七省绿林的总瓢把子。”
项西楚叹了一口气,这才好好看这个令他生平头一遭落败的女人。她确实是一个好看的女人,这几年来掌舵屠狗坞,洗去了几分脂粉气与风尘味,原本如青葱春笋的纤纤十指,而今也生出了老茧,可顾盼之间,巧笑倩兮,一吐一纳,波澜起伏,蔚为壮观。
在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眼中,一个合眼缘的女子纵然犯下大错,好像都是值得原谅的。
更何况十三飞岂止是合眼缘的女人,更何况十三飞根本不需要被原谅。
“你看够了没?眼珠子恨不得要掉到我胸口来啦!”十三飞莞尔一笑。
项西楚晃过了神,抱拳躬身道:“失礼失礼,不知飞姑娘有何吩咐?”
“合字一家,一笔写不出两个财字。既然我更胜一筹,那总镖头还有何不明之处?我既然剪了你项西楚的镖,就绝只不只为让你偷瞄我胸前的一片春光。”十三飞媚笑一声,意欲伸手掏向项西楚裤裆,“狐媚子下手可没个轻重,总镖头还是自己拿出来吧,免得天雷勾动地火不是?”
方余一手搭在十三飞的肩头,笑着问道:“你怎知红货一定在总镖头身上?或许在那赶车的趟子手身上也说不定。”
“伙计们亮青子劫镖时,听这总镖头喊了一句‘轮子盘头’,镖师这时应该护住的便是藏有红货的镖车,而千里镖局此行如此低调,哪来的镖车?你见那西凉产的黄骠马如此矜贵,那拖拽的车厢里就必定藏有红货。能让项老局主出动一个一等总镖头押阵的红货,像这般派出一位宝贝儿子的大手笔,若不在你项西楚身上,那十三飞就伺候总镖头一晚。”这位总瓢把子说道“伺候”二字时鼻腔冷哼一声,面子越是放浪,里子就越是坚贞,女子本就喜欢反话正说。
“飞姑娘!项某此番输得心服口服,先前多有得罪,项某这厢谢罪了,还望总瓢把子海涵。”项西楚拱手作揖,俯下如高塔般的身形,竟是一揖到底的大礼,接着说道,“其实这批红货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却比我性命还重要,就在我的怀中。”只见项西楚探手入怀,取出的是几张帖子,其字迹甚有风骨,似是临摹过前朝书画名家赵孟頫的那篇《兰亭十三跋》,老辣厚重,绝无柔媚之气。
只见帖上所书:
“少林住持文德禅师承启:
诚邀天下武林各门宗师,于五月初五端阳节汇聚于泰山之巅,参与问鼎天下大会。老禅师德高望重,历经洪武、永乐两朝,天家也曾两度降下恩赏。且老禅师乃天下武夫所奉之泰山北斗,望大师亲赴玉皇绝顶,指点一二。昔日少室山匆匆一面,未能与大师畅谈古今,实为憾事,若能值此大会之际,有此机缘,慕风当不甚欢喜。
故人呈上”
这是一封寄给少室山住持戒止大师的帖子,往下看当然还有其它几封寄给其他各派宗主的帖子,诸如“武当掌教开阳大真人承启”、“峨眉掌门素心师太承启”“昆仑掌门不怒道人承启”,帖子上的正文内容相差无几。
“就只有这些?”十三飞蹙起娥眉,沉声问道。
“其余诸门的帖子已奉上,此番走镖要派出的帖子共计十一封,七大派自然在列,还有便是四神兵的宗门。”项西楚朗声应道,声如洪钟。
“昔年少林主持了残大师托燕云神机堡的巧手先生之手首创侠魁令,便是为围剿西域无常鬼蜮门那‘无人不杀,阎王也杀’的宗主冷嘲天,辗转千里,终将冷嘲天那魔头囚于昆仑雪山绝顶。而当年侠道各派奉侠魁令的有武当、峨眉、昆仑、崆峒、点仓、青城,后江湖评点时便将六派与少林一并称之为‘七大派’。此外同行的还有四派在兵刃上有独到之处,分别为华山剑宗的剑、铁幽门的刀、千里镖局的枪、丐帮的棍,因此又有了‘四神兵’的名头。”李树乔娓娓道来,却见十三飞抚掌不止,银铃笑声中多了几分赞许。
“如此说来,我倒是想通了一些事。”方余握拳拱了拱鼻息,眼神里多了几分忧虑。
“何事?”十三飞和李树乔几乎同时问道。
“点仓的采花贼风不平,昆仑的江洋大盗跛脚道人,武当的神秘杀手莫一。”方余呼出一口浊气,因为这些天之骄子的无故惨死,只怕与这五月初五在玉皇绝顶举办的问鼎天下大会脱不了干系。
“若是五月初五泰山之巅的问鼎天下大会,各位老掌门都已年迈,这些个侠道名门的顶尖高手都不能参会,那锦衣卫岂不是就能技压群雄,得以号令武林,毫无意外地拔得头筹,将侠魁之尊位稳稳地揽入怀中。”李树乔恍然大悟,惊叹中一掌轻轻拍打方余的肩头。
“我早就知道叶慕风这厮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千里镖局从来没有不接的镖,也从未有过丢失的镖,我项西楚就是拼着个人名声性命不要,也不能让千里镖局‘镖走千里,镖行天下’的这杆大旗折在我手里。”项西楚豪气干云,仰天长叹。
“你虽然是条汉子,但却是个蠢人。”十三飞娇嗔道。
“飞姑娘教训的是。”项西楚抱拳回道,却也不争辩。
“方兄弟,你若是能在泰山之巅力压群雄,做了当代侠魁,对你的大计可是很有帮助。”十三飞突然灵光一现,双掌拍出了清脆一声。
“飞姐姐说的是,与其让锦衣卫那些宵小之辈得手,让武林落入朝廷的掌控之中,倒不如让你来做这号令侠道群雄的魁首。”李树乔点头应道。
“飞姑娘说这少年英雄是谁?”项西楚面朝十三飞,挠头憨笑问道。
“在下方余。”方余拱手抱拳,这才递了门坎。
“你便是小侠方余?”项西楚惊叹一声,脸上挂不住崇敬之情。
“我就是方余,天上地下,只有一个方余。”方余学着十三飞的口吻,依样画葫芦,无奈苦笑道。
只有方余知道那声苦笑的背后隐藏着他深深的忧虑,自己的机智武功虽能列入一流高手行列,但锦衣卫高手如云,数月时间,叶慕风的伤势不知是否痊愈,是否还会派出不明的客卿,这是其一。
锦衣卫处心居虑,在泰山之巅举办问鼎天下大会,看来是有意要争得侠魁,将武林划入朝廷管辖范围,是否仅仅止步于侠魁的争夺,对武林是否还留有何后手尚且不明,这是其二。
点仓的风不平、昆仑的跛脚道人、武当的莫一道长,这些侠道七大派的天之骄子无故惨死,目前看来与这泰山绝顶上的问鼎天下大会有莫大关联,之后七大派、四神兵会不会陆续有这样被捏造罪名的“丑闻”发生,这是其三。
自己身负血海深仇,只恨力量太弱、武功太浅,不能一剑越过禁军二十二卫,不能闯紫禁、入金銮、割下昏君头颅,若能借助武林群雄的力量固然是好事,可是这弑君的大不敬、诛九族的谋逆罪名扣下来,让天下英雄万肩共担,于心何安?这是其四。
这四件事萦绕在他心头,他立在这天底下,黄沙中,仿佛成了最孤独的人。他看不见周遭的任何人,他的内心本是一潭死水,“侠道魁首”这四个字就像是一块顽石,投入了他的心湖,泛起了不小的波澜。但那涟漪散开,深不见底的心湖究竟还有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也没有人能猜透。
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孤独的人,天底下、黄沙中,最孤独的一个人。
风又扬起滚滚沙尘,日已暮了,黄昏正悄然踱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