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下弦,天空亮的异常。真道峰一处峭壁,犹如神力斧工劈开,拔地千尺,危峰兀立。远处观瞧,高耸入云,伸手可摘星辰一般,走近处些,心惊胆寒,莫敢下视无底黑渊。
这雄奇险峻的绝壁,正是飞鸟不至,攀猿无迹的量天崖。
一个青衣道人站在一处更加险害的突石之上,只见那巨石一角伸出崖顶一截,下面便是万丈深渊。借着月光倾泻于真道峰,满眼是那朦胧苍翠的神秘光影,浓墨一般挥毫起伏的层峦,不似人间。
道人鹤发童颜,须发尽白。一身青色道袍,头挽道髻,神采奕奕。手执拂尘,飘然而立,在这高险之地,动也不动。
一双眸子矍铄空灵,若非清风浮动衣角,却和崖顶唯一一棵繁茂撇向一处的古松一样,静如万年,天地一体。
道人抬头望去,夜空中星光闪耀,破幕而出。二十八星宿中,心宿罩笼浮光。道人虚闭双眼,捻着指掐算,自语道:“苍龙之腹精,灵隐异象,却不知……”话在此处,睁开眼睛去寻瞧,只见几颗流星向北划过。
道人摇头,轻现一丝苦笑。心道:“罢了,玄玄天机,倾力为之。”一晃身形,已不见了踪迹。只留清风,略过沉寂万年的量天崖,和那棵孤守明月的老松。
此刻远在千里的长安城李府,一座豪宅大院,大门已闭,到了掌灯时候。管家老于带着几个家丁,穿过几许进深的庭院,点亮主房偏院罩着李字的灯笼,上面写的‘长生无极’也被照的透亮。管家老于上了年纪,多年一直在李家听用,忠心不二。每日巡查一番,安排妥当。今日更是格外认真,见无异样,便吩咐偏院几个女仆人机灵着点,别睡得太死,听见叫唤,支使起来利索些。几个女仆人满口答应,叫老管家放心,他这才点点头,满意的带人退下了。这一院走来,看到的是雕梁画柱,珠帘翠箔,堂中更是罗列珍品,宝玩铺陈。
府上主人李厚山在屋里踱来踱去,双手不时拍搓。侧身向内室望了一眼,又回到座椅上,一杯茶拿了又放,却是不饮。显然在等待什么。
平日李厚山不苟言笑,严稳自重。他身高七尺有余,眉重眼亮。长得鼻正口方,国字脸,飘洒三绺胡须,不怒自威。今日却心神不宁,显露焦急。
室内还候着婢女映水、碧儿,两人均是八九岁年纪,素裙粉鞋。由于刚入三月,天寒地凉,两人穿的厚实,圆滚滚可爱至极。两双小眼睛偷偷向里张望,滴溜溜转动着眼珠寻瞧,充满好奇。
可能站的久了,两个人也不怕着凉,靠着门坐下来休息。
偏清瘦脸的映水先开口说话,附在碧儿耳朵上轻声道:“碧儿姐姐,我想夫人最好生个千金,可别生个臭小子。这小子孩最不听话,肯定会欺负捉弄咱们。”
映水有如此一说,全因家里有三个哥哥,她自小受了不少捉弄。后来家里变故,父母无力养活四个孩子,衡量一番,恰值李府招受年纪小些的家婢,狠下心,送了一筐鸡蛋托人,将映水送入李府,做个使唤丫头,以求温饱。与她同时入府的就是旁边的碧儿,进府还不足半月,两人结上伴,对李府上下都是生疏无知。
碧儿圆脸,微胖,眼里总比映水多一层心事,说话也稳重许多。听了映水说的话,捏了一下映水的鼻子,看了眼那个自己有点害怕的老爷,确定没有注意自己,才悄声说道:“你我只是府上买来的丫头,尊卑有别,尽心侍候小主人就好,哪还能挑拣小姐少爷。这些日子你我也见了,李家户门大,规矩多,以后说话注意些。”说完竟叹口气,神情无奈。
碧儿进府时自言父母早亡,随舅父生活。舅母歹毒,使唤她包揽家务,不高兴时常殴打于她撒气。舅父怕老婆,又可怜孩子,却是没有法子调解。愁闷时正好听说李府招人,送她过来,众人中被夫人瞧上,与她舅父换了钱财。
这两个女童,是府上买来同即将出生的孩子一起成长的童婢。只因身世简单,看着顺眼,又自小管束,加以调教,侍应起来放心,所以夫人留下。
映水心里,自己和这还未出生的小主人并无不同。萌然认真的看着碧儿,对她说的什么‘尊卑有别’,‘什么规矩’,似懂非懂的点头。碧儿却过早的意识到这身份地位的差别。
李厚山并未认真听见两人说的话,其间只是饮了一口茶。
而他们都在瞧着的室内,两个火盆烧的正旺,温暖非常。怕是火盆起烟碍到里面的人,放到了靠近进门处,两旁分立两个女仆,瞌睡不已。隔着一段距离,一张花梨大床上,躺着一位秀美绝伦的妇人,盖着红色绣花的薄被,正是李家女主人苏贵云。因为生产之痛,额头脸颊汗珠涔涔,犹如娇兰吐露,叫看见的人也跟着心疼。苏贵云倒也坚强,忍耐不语。
紫厚帘幔半卷,内层透明的粉纱垂下。苏贵云望着接生婆子,一双凤眼湛湛有神。那接生婆子四十岁左右年纪,看上去衣着朴素,相貌平平,却是长安城有名的稳婆,经验丰富。她深知冷暖易变,仅少安慰夫人,旁时少说话绝对不会有错。大户人家添喜自然赏钱多些,可要有个闪失,变脸找帐,也是担待不起。
况这接生一事,不同儿戏。喜事变丧事的也不在少数,两条生命撂在哪自己也不敢保准。心中紧张万分,又怕慌乱出错,强作镇定。所以她也无多言语,只是笑笑,以示回意。
旁边站立着的伺候丫头,更是不敢出声,低头不语。一直守着,几天下来,都困倦难挨。
李夫人为人宽柔,心地善良,见许多人在此受累,便说道:“去叫老爷歇了吧,他一个男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说着摆摆手,对几个丫环又道:“你们几个这些天熬坏了,也去歇息。这里有吴妈,放心吧。”声音很轻,却满含温柔关切之情。
几个丫头应声回‘是’,其中一个丫头低声道:我们在这候着,有事吴妈说话便是,方便吴妈吩咐”说完点头示意李夫人和吴妈,几人并未退出房去。
这几个侍候丫头都知此时不同往日,更要尽心尽力。伺候主子,下人本分,哪个真敢回去睡觉。深夜之中,李厚山听见一声很特别的哨音,脸一下沉了下来,独自去了书房。
正是此时,谁也没有注意,也无法瞧见,有一个蒙面之人,一身黑衣,伏在房顶,一直观瞧李府动静。黑衣人趁机跃入院中,无声的隐入李厚山书房。李厚山肃庸而坐,对来者不以为意。那黑衣人单跪行礼,开口道:“提前恭贺大掌库,母子平安。”
李厚山对这道喜却不领情,面露不悦,说道:“劳烦信使冻了一夜,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被称作信使的黑衣人起身说道:“禀报大掌库,主子得知府上好事将近,特命我来祝贺。”说完将背上一个锦盒取下打开,里面是一株千年人参,又将一纸信封双手奉上。
李厚山取出信看,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平凡是福’。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黑衣人说道:“这株人参,千年有余,起死回生,调补最好。给尊妇人……”
李厚山打断道:“好了!退去吧。对了,给主子稍句话,‘掌库不传,止我一辈’,还有你以后若来我府,先认清大门所在。”显然对他这种暗中窥瞧监视不满,语气强硬,不容辩驳。
黑衣人不敢得罪,只好拱手回道:“属下告辞,掌库所言,一字不差回禀主子。”心中不快,故意压重声音,用主子压他一压。
身形一晃,房顶上几个起落,消失不见。凭这般轻身本领,所能及者无多。
熬过多时,里面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丫头们急忙分工做活,热水、剪刀、蜡烛、裹被,干净被褥早已备好,只待吴妈的种种吩咐。
李后山听见更是心急,紧紧的握着茶杯,闭着双眼默念‘保佑,保佑’。碧儿、映水更是伸着脖子使劲往里看,又怕老爷怪罪,不敢靠近。
庭院微凉,树翘寒枝。夜幕已尽,天色微明。不多时初阳显露,阳光慢移,暖暖的铺到了门前,流进了窗里。
此时李夫人汗水湿透了衣衫,一缕头发散乱的湿贴在脸上。双手攥紧床单,喊叫挣扎。分娩之状,也顾不得体面。
吴妈语气商求,说道:“就快出来了,夫人用力,长吸一口气……用力。夫人挺住……用力。”一旁的丫头们屏住呼吸,跟着紧张。
李夫人急促、粗重的喘息着,突然眉毛紧拧,头部用力摇摆,白润的手臂青筋也微微鼓起,看是用力。一声长喊后,平安顺产。稳婆顺利接生,紧去瞧夫人无碍,赶忙道喜,是个儿子。
孩子呱呱坠地之时,旭日东升,灿灿光辉。府内三株桃树,其中一株竟寒三月,独占芬芳。此刻花开满树,干净明艳,香传百里。先是碧儿映水欢呼雀跃的喊叫:桃花开了,桃花开了”。原来两人早早醒来,也未梳洗,解手回来才清醒注意,不料见了这景。
众人依声去看,这株桃花早开,叶绿花红,一株独盛。为讨老爷高兴,都道好兆头,尽拣好听的恭维,个个恭贺老爷喜得贵子。
李厚山也自心里寻思:“或有祥兆,贵子降临”。当即决定给孩子起名李唐,字知恩,望他感记母恩。
李府上下自是欢庆,都得了赏。李厚山吩咐管家重谢吴妈五十两银子,补送一串珍珠,四盒糕点。
这样的富贵人家,李厚山又是老来得子,本是欢喜延庆之事,大宴十天,款食乡邻。李厚山却以夫人虚弱,补调静养之由,没有声张。满月亦未收礼待客,一家人欢喜,府中上下自吃了酒席。
自从李家有了这个少爷,平添不少乐趣。李厚山在家露个笑脸都难,说一不二,唯独对这个儿子百般娇宠,没有什么威严,反而是李夫人多方管教。夫人严家管束,不溺爱偏袒,恐滋长恶习。
府内上下,多是偏宠于他,下人们也时亲近。这李唐和别的孩子一样,三岁时单独请了先生,濡染些做人道理,古文经典。他顽皮、任性、讨厌背书学习,心性顽劣。
李唐长的粉嫩俊俏,小小年纪尤会哄人,满嘴:好母亲,亲亲母亲”叫着,又是搂个脖又是亲亲脸,犯错了先装出委屈表情,惹得李母真要动手打了又舍不得。
有时刚打了几下,碧儿映水也说好话替他求饶,真饶不过,李厚山又出来护着,李母总被气的无可奈何,急了会怪李厚山为父不严,教育不当。旁边的李唐得了便宜,少了一顿打,做个鬼脸逗人。
可有一样,这李唐身子差,体弱娇气,经常生病。长安城内有名的大夫都请遍了,诊治调理,也没有见好。最让李厚山夫妇担心的是,李唐听见雷声,便惊怕不已,心神不定。
李家寻访各处名医,也请过道士作法驱邪,均不奏效。后来听说一神医,云游不定,济世救人。术精岐黄,有起死回生之能,种种神技,人称‘气死阎王’。李厚山重金派人去寻,多年未果。
自古生有王侯,亦有流丐,三六九等,身份有别。也有丐僧至尊,愚夫转运,天子流亡,升贬无常。但不管是谁,这人终是难晓一生顺逆,何处悲喜。
正是聚散随缘,福祸难料。名利薄厚,富贵难求。命自天定不可违,积善修德运方酬。
李唐生在富贵之家,呼奴使婢,万般享受。不曾知这世界上有一个与自己年月同生之人,过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李唐因为一件衣服的颜色使性,就是不穿,赖在被窝。难为碧儿哄劝,怕受老爷怪责。这人此刻却尝尽人间毒苦,活命即是受罪。然两人亦不知,命运终有交集,因果早定,这一段缘分,必要起灭。
这人叫做凤来,生的清秀可爱,五岁年纪,乖巧懂事。随母亲从长安一路来到洛阳,担风雨渴饥,遇诸多困难。这日来到洛阳,正寻一处歇脚,恰遇上一伙散汉无赖,上前调戏。
凤来母亲一边护着孩子,一边指责几人轻薄。那几人最是惹人烦厌,相貌猥琐。平日游手好闲,不守本分,闲荡在大街上,无聊品评一些单行的妇孺。今日喝了几盅,见这妇人颇有姿色,一时欺生,便壮了胆动手动脚。
无巧不成话,这一幕正被一老者撞见。那人姓张,名宝,正是洛阳城中有名的大户。张宝拄着花梨盘龙拐杖,点指几人,厉声道:“你几个糟棍,快滚。”
那其中一人道:“吆!是张大老爷啊!这么大年纪不在家养着,出来溜什么腿,耍什么嘴!”
张宝看看因害怕紧抱着母亲大腿的孩子,又看看羞愤委屈的妇人。轻蔑的对几人说道:“憋的紧了,去的地方可多,在大街上耍浑,丢人现眼!”说着解下钱袋,把里面的碎银倒在地上。接着说道:“拿银子滚蛋!”
几人早见钱眼开,也顾不得数,捡起银子陪笑道:“小的们受赏了,今天是碍着财神爷啦,我们走,您请便。”
白得许多银子,怕是张宝反悔,几个人赶忙离开,少不了花天酒地,一顿消耗。
妇人一路艰辛,来到这里,举目无亲,今日患难之际,幸得老者相救。满心感激,以礼相谢。问道:“我母子二人寻亲至此,不知如何报答?”说完细细打量一下老者。
这张宝六十岁左右年纪,花白头发梳的十分规整,系着红绳束在后面。身材瘦高,脸型尖削,两眼深陷,面色红润。一撮胡须修饰,像极了一头老公羊。一身红衣太过显眼,只是刚才受了帮助,看上去也没有太多不舒服。
张宝摆摆手,说道:“小事一桩,不足挂齿。我猜你母子二人在此地没有亲故,无依无靠。若不嫌弃,可去我府上小住两天,一来有个照应,二来避开这些无赖,方便你寻人”张宝说的恳切,目光慈和。
妇人说道:“多谢张老爷好意,只是我母子二人吃住麻烦,怕给您府上添扰。”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是盘计:“这身上盘缠不多,住店定是不够几日费用,身无分文,孤儿寡母的实在为难。见这老者谦和善良,实在不行,只好叨扰啦。”
张宝抚摸了几下孩子的头,柔声道:“你要是不肯屈就,可怜了孩子跟你受罪。我这么大岁数,你唤我爷爷也是要的。没什么不方便,况家中有几个老奴伺候我,添两双碗筷,并不麻烦。”
妇人正当为难之际,虽然聪慧,也无心去辩善恶。千恩万谢,跟着张宝回府上去,全然不疑。正如古人云:事急难作谨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