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的女子，有着娇美的容颜，亮丽的双眼，柳杏的眉。她微侧着面，但眼却是看向自己的。那双眼里流露的，似乎只是个不经意的转瞬，不含带任何的色彩。但她无形中给人的感觉，却是那么地耳目一新，给人那么的多彩缤纷，令人不愿移目，沉恋其中……
……房间里，墙壁、橱柜、桌面上，甚至连床底下到处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整齐而层次分明。蔽日一面看着刚挂在墙上的那幅画，一面就往桌面上的竹篓里装填着各类药草。直出到街上的时候，他仍回忆着那画。
喷香甜的面点糕食，飘香了满街。“哎！新的一天开始，先去吃上一顿饱饭，应该没有什么比这来得更实在了。”蔽日心思一下，不忘把手里的卖药草旗一收，转出街市，就看见前面路旁一面点处坐了几个人正在那吃豆浆糕食。香气就是从这里飘散开来。他也凑了上去，把竹篓往边上一放，跟着旁边一人一样，也要了一碗白粥，两块甜点，三个包子，四个馒头。
“恩！再次到这里来，没想到事隔年余，吃着这里的东西，环境变了，什么都变了，有一点却还是没变。”蔽日一面吃着，一面就在那自言自语沉吟点头。
“是什么东西没变啊？”一个声音接了下去，却是他旁边的一位纯朴得不能再纯朴的年轻人。他倒是挺好奇多问的，虽然他并不认识蔽日。
蔽日微笑，也似与他早认识了一般，他只说了一个字：“情。”
“情？”小伙子愣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蔽日缓缓抬着头，一个字一个字，似深有感情地说道：“是一种心情，她包括事情，人情，景情。简单地说，是一种复杂的感情。要不是你亲身体验过的话，可能你是不会明白的。”
“这么深奥啊？”小伙子呐呐地说。他想了想，又摇摇头，“不明白！”但他随即又道，“我看你面生，看你这行囊，你是个游医吧？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蔽日没有正面答他的话：“五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吧，我在这里辗转了很久……”他似是一面回想很久很久以前的旧事，一面诉说。他从一年前一下说到了五年前，说得很舒缓，就像读一首抒情诗，很美的抒情诗。
小伙子竖着耳朵，听得出，那过程经历，一定是挺美的。
“那时候，发生了很多事……”小伙子张着嘴，认真地听。他等着他说，哪怕是一件事，连馒头都忘了吃。
“许多事，我都很模糊了。”
小伙子仔细听着。
“但是有那么几件，我现在还记忆尤新。”小伙子在听，“其中最深刻的一件就是……吃馒头。”他说得很亲。
小伙子提起的心一下子掉了下去。他转过头去，低头喝了一大口汤，差点没呛到，又咬了一大口馒头……说了等于没说，害他白浪费了感情。
蔽日张嘴露齿，他故意这么说，其实也不只是打趣而。他说的也还含有些情致在里面。
“得了，这位医兄，你还是继续慢慢吃你的馒头吧，我吃饱了。”小伙子一口气喝光了半碗粥，付了钱，却笑着拍了拍蔽日的肩膀说，“我可没神气听你在这吹，我到那边去看大美女去喽！”他一边乐呵着，一面急步走了。
“大美女？”蔽日纳闷地叫了一声，就看到前面右边数十丈外一墙边，围了一群人在那议论纷纷，那小伙子就是往那人群里奔去。
“客人你有所不知，”卖糕的老儿不意听见，见他不明白，一边下着面，一边就解释了，“那边有一女娃，也不知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故，每天都坐在街头行乞。真可怜呐。你说一个大女娃，落魄街头，那些个年轻崽子，还围在那里故意撩惹起哄。责责……”他似是不气岔的样子，一边就摇了头。
蔽日道：“一个乞讨的人，也遭那么多人围观看热闹，这里的风俗与其他地方倒也有些差异。”
老儿道：“客人哪里话！这天下乌鸦哪里还不是一般黑。你哪里见过有人无故去白眼乞丐的？躲还来不及呢，谁有那么无聊？又不是小孩子。”
蔽日道：“既不是，莫不是那女娃还有些特别吸引之处？”
老儿笑道：“客人你还真说对了，这女娃还真的与众不同。就是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也没见过那么俊俏的一个女娃娃的，简直就像是朵花儿似的。”他脸色一转，又叹息道，“不过可惜啊，那样一个人儿，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竟讨饭街头，可怜呐……”
蔽日“哦”了一声，朝那边看了一眼，沉思了一下：“这种事倒是少见。”他也一口吃完了一个包子，付了帐，一把背起行囊，却一口啃了另一个包子，再手拿了两个大馒头起身朝那边走去。
围看的人，也并不是很多。有几个三姑六爷在那低头交耳，另外还有几个年轻人，嬉皮笑脸的，眼珠子如苍蝇见了狗屎般，直往那女子身上溜转。蔽日也凑身过去，探起头，看到那墙跟前，摆放着一个瓷钵，瓷钵里面放了好些铜币银钱。他再朝那女子看去，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连嘴里的包子也一时忘了咬下去。
那女子虽微低着头，可是脸上所透出来的雪白，直映得人的眼都炫耀，一时迷茫。没想到她的肤色竟白得如此透彻。她随便扎了个发角，一头的黑发，黑瀑一样披在后项胸前。这还不算，一般乞讨的人，身上无不是破烂褴褛不堪。可是她，那一身银边纯白的连衣裙，衬着她那身资肤色，简直就像是玉女不幸坠落凡间。如果她不是跪坐在墙角前，任谁也不会把她和乞讨的人联系在一起。
可是情境就是这样地格格不入。
那女子年纪在二十五六间，她跪坐在地上，雪白的裙边，铺在膝前。她微低着头，脸色沉静得出奇，任人议论嬉笑，她始终都无声无色无动于衷。即使有好心人丢钱到她面前的钵中，她也一动不动，仿若一樽雕塑一般。
蔽日愣了一下，咬着半个包子，努力探身到了里面。他缓缓蹲下身子，先是盯着她面前的钵看。也许是因为他完全蹲在了她的面前，她这时也缓缓抬起了脸。那双毫无感情，却极其清澈的眼睛，也适时地看向了他。
她先是看了他，再看了他手里的药旗，再看了他肩上的草药筐，最后再看向了他。
蔽日这时才把目光从钱钵里，移到手上的馒头，再转到她身上。他手里同时递过那两个大馒头，而他的嘴里，同时还嚼吃着那半个包子。
那是双透亮的眼。在如此近距离，蔽日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亮丽得耀眼的女人。只要一眼，足以让你心里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叹。
蔽日就迎着那双眼，如此地近，他不尤得也一愣，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之前在嘴里的那半个包子，这时才吞下了肚子。
女子平静如水地盯着他，蔽日只感觉到一波深幽的水直逼漫过来。他微扬了扬眉，再把手里的馒头向她面前伸近了点。
。
那女子看着他沉静了好一会。就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她缓缓挺了挺身，伸出了手，从蔽日手里接过馒头拿到膝前，然后她再把目光看向蔽日。
众人满以为她会说点什么，然而她除了深深地凝视，仍只是凝视。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蔽日从她的眼睛里，感受到了其中的微妙变化，这就足够了。
他看到的时候，眉毛一扬，但却不是笑。他的人本来就让人感觉到沉静，他微扬起眉头，那种显露着的悠闲轻松的感觉，会让你轻而易举地体会到。
但是现在，他更体会到了一点，就是好看的东西，总是让人着迷。人也不例外。他抬着头，竟情不自禁地愣了，他居然想起了那书中森林里秀才与妖女相遇邂逅的那一幕……如果一直这么凝视下去，那秀才当时的心情，应该与这种情境相差无几吧？
如果她一直这么凝视下去，是不是要该说点什么？当然要说了，你总不能像盯着一幅画一样盯着一个女人看吧！
但是说什么呢？是要问你为什么在这里讨饭？还是你会不会说话？听不听得见？需要帮忙吗？还是沉默是金？遇到特别的情境，特别的人，这种搭讪，的确会显得可笑而老套，但是你又必须去跟他客套。
看她眼神深凝，复杂的神情，那种女人特有的情韵，无不充满了迷离，甚至诱惑。难道她竟也一相情愿地？不，蔽日突然被自己的这一想法感到好笑，他竟不自觉地把那秀才的遭遇搬到眼前来了。不过这的确也太相似了点。
他之前还取笑那秀才，但是现在，他对这种别样的情境，总算是有了切身的体会了。
他还再那胡思乱想。那女子似乎也看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因为她从他的眼里，看到的却是散淡的光芒。她想看清楚他在想些什么，所以她睁大了眼，四目交会，一时定住。
别人当然不知道他们的情境。看他们那摸样，一般人当然会以为他们一个是助人为乐，一个是心存感激。可是有些人他还偏偏就想歪去了：那小子，看你不就是个街头卖药的，也比我们好不到哪去。论长相，可能你还不如我们。你就送了两个馒头，那漂亮的姑娘竟然就对你含情脉脉，心存感激。两个人眉来眼去，情投意合，就差以身相许了。你小子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就是轮也轮不到你。这正是围观人群中那几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的心里。早在蔽日挤进人群里时，他们几个就嗤之以鼻。现在见他那送馒头大献殷情的摸样，几个人都是交头接耳，心生不岔。他们略使眼色，几人趁人多，竟略一挤兑，两个人径向前一扑，两人就扑到了蔽日身上。
蔽日正蹲在那里，他见那女子接了馒头，那一段胡思乱想也只不过是眨眼的瞬间。她施以注目，而他也只不过多看了她一眼，其实他也没打算说什么，最多也只是关心一下她的遭遇，施以同情。但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然后就是猛然被两个人一扑，一推，他竟一个重心不稳，一下跌了出去。而偏偏不巧的是，他距那玉女最近，他一踉跄，竟扑到那女子怀里。而那玉女，被他一带，竟朝后仰面就倒，蔽日竟直接扑在了她的胸脯上。要是再上一点，就嘴对上嘴了。更糟糕的是，他背篓上的药草一下倾泻而出，直撒到他头顶项前，一簇草叶还散到那玉女脸上，咋一时她们就像在草叶里打了滚一般。
“哈哈哈哈……”那几个年轻人见计得逞，瞧着他那跌得近乎“狗吃屎”的摸样，都哄笑起来。
蔽日急忙把头从她胸前那温暖的怀里抬起来，没理会那些人的嘲笑，也没理会这一情境所带来的浮想。他只感觉满脸的一阵女人身上衣裙特有的淡淡的清香，还有那草药和馒头携带的香味扑香满天。
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散落的药草，忙伸过手去取，一面忙着致歉。待要伸手去她腰腹间时，却一下犹豫。
那女子跪坐在那里，仍是一动也不动。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她似乎连一点哪怕是意外的意思都没有。甚至在蔽日扑到她身上时，她脸色也没变动分毫，任由蔽日撞到她怀里。
她低了头，看着那被蔽日压扁了的馒头，看他似有所动，她挺起身，嘴角微微地撇了撇。她似乎因看到了他那副摸样，清澈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色彩，同时已把滑落到她胸前那一簇草药递到了他正要伸过来的手上。
蔽日接了过来，一面把散落的药草放回自己后背框里，一面就忍不住笑了笑：“馒头只不过扁了点，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知道你介意不介意？”
那女子摇了摇头，颈项间的发，也随着轻轻地摆了摆。
“那就好！”蔽日稍做整顿，缓缓向后蹲直了身。他稍扶正了她面前的钱钵，然后缓缓地伸进手去，竟一枚一枚地取出里面的铜钱。
那女子睁大眼睛，看着他那自掏腰包般的动作，一时愣住。围观的人见状，个个也都瞪起了眼珠：这算什么？人家一个讨钱的女孩家，好不容易有人施舍了点钱，你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众人面前实施抢夺？这般胆大妄为，毫不知廉耻，岂不是比那几个年轻崽子还要过分？亏你还是个卖药的，亏你之前还错看了他的送馒头情意，没想到他看似面善，竟如此品行恶劣。真是万般人都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众人议论，有人实在看不下去，正待出声斥责，然而这时蔽日已停止了取钱的动作。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大串铜钱来，放到她的钵里。而他的手上，只取了不多的一点。他把取来的这些钱，放回怀里，然后他就缓缓地站了起身。
众人这才看明白过来，个个都误会他了。看来他还是人如其人，不仅面善，医者卖药的心肠还那么好。个个都松了一口气。特别是那个刚想骂他的大婶，也不尤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就看到他，转过身缓缓地走了。
那女子就看着他走远，然后她再低下了头：面前钵内，已多了他留下的一串钱币。她手上还多了他留给她的两个馒头，其中一个还被压得变了形，扁扁的，尚有余温。
还有她那胸前和地上，已是多了些散落的药草枝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