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枝,折柳枝!你个败家子儿!!”老村长气得直把那拐杖“咚咚”敲地,“你凭什么折我的柳枝,凭什么?你给我滚,滚出我的村子!!!”
雪长生也没料到老村长会发这么大的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愣住了,村民们也赶紧安抚老村长。但老村长显然已经气急,一副坚决不肯罢休的样子喋喋不休,那“滚滚滚”的重复声音听起来如同重锤一般次次轰心,换做是谁都受不了了。
“我们明日便走。”房思琪站了出来,她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于是替雪长生答道。她知道雪长生虽然面上总有些事事无所谓又好像无赖的样子,却从来没做过什么真正的亏心事。此次这个无心之举,算是惹上了人家的禁脔,确实是己方的错,于是她接着又代雪长生道了歉:“我们年纪轻不懂事,做的不对的地方还希望您能原谅。”然后她向老村长鞠了个躬。
雪长生努了努嘴,却没有说话,由着房思琪把他拉着走出了人群。随后金少拉着许佳妮也给老村长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几人走后,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开始和老村长说着什么,却冷不防一道白光窜进了人群,惊得众人赶紧避让,把老村长闪了出来。原来是大磨去而复返。他先是化成一只熊的样子,朝老村长鞠了个躬,说了句“老爷爷对不起”,然后又化作雪长生的样子,再次诚恳地说了句:“老爷爷对不起”又鞠了个躬。直到老村长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大磨才迈着短腿离去。
此时明月终于翻过山岭,带来了光亮。而在清凉的月光之下,偌大棵柳树旁边明晃晃地摆着偌大的一捆柳枝,一个披着全身黑袍的人在那里蹲了下去,将已折的柳枝轻轻地又细心地抚了抚。
有村人赶忙把黑袍人拉着,让他好好劝劝村长,于是那人起身,稳稳地向老村长走了过去。
“伤爷,我记得您从小就教导过我,您说人活着就如这挂空玄月,有阴晴圆缺、有阴阳调和;做事亦如它攀山,有忽隐忽现、有与否对错。您曾经用这句话原谅过我自小到大犯过的无数错误,今日这般又是为何呢?”黑袍人将心比心、语气平稳中肯的劝解,让老村长无话可说。
黑袍人继续说道“您还说过,不敢犯错便是错,趁年轻就该多知道些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以免活到老时才发现一生都是错的。刚才的情景我也见了,那人如今也正年少,少不更事,正是犯错的年龄吧?”
老村长摆了摆手,他有些听不下去了,黑袍人说的话怎么句句打脸呢。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朝着自己的家走去。有村民赶紧去扶,却被他挥了挥手拒绝掉了。
雪长生一行回到自己的院子,发现羊腿还在火上烤着,可那火堆长时间没有人照料,就要熄了。
房思琪看到雪长生闷闷不乐,把头贴在他的胸口问道:“怎么,被老头追得心累,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雪长生咧嘴乐了一下,所答非所问地回道:“真是太特么尴尬了!”声音中有些浓浓的自嘲味道。
“可不是嘛老大,太尴尬了,都烤糊了!”大磨接过话头,他正趴在羊腿上张口大吃。“死大磨,你给我留点!”许佳妮根本不理会他人,直接奔着大磨较劲去了。金少则推了一把雪长生,“再不吃可别怪我们不给你留啊!”说完也向着羊腿冲去。
雪长生赶忙吼道:“老子要来的羊,给我留点!”,按照往常,他也该冲出去才是,不过这次他说完话却是低下头,会心而笑地看着房思琪。
房思琪踮起脚给了他轻轻一吻,柔声说道:“吃点肉心就不累了,我给你留了一些。”这样一句话终于把雪长生说得哈哈大笑,他横抱起房思琪,迈开大步也向着羊腿冲了过去,“那能有抢来的香嘛!”
咳,如此正是那招儿,“世间多烦恼、不理自解脱”。
……
深夜有山风起,吹散了熄灭的灰,吹醒了起夜的人。
本已安静下来的太平村又开始喧闹,到处有人喊有人死了,还是个老人。
和衣而眠的雪长生顿时被惊醒,一股浓浓的负罪感自心头涌起直冲脑海,怎么也挥之不掉。他如一阵旋风撞开房门,冲着那呼喊声而去。
金少和大磨也相继而起,抢出房门时发现房思琪和许佳妮两位姑娘也恰好走出,于是结伴而行急匆匆地向那声音密集处汇去。
几个年轻人此时都似心中压了重担一般,房思琪尤其是,她实在担心雪长生会因此生了心病从此日夜煎熬,于是怕黑的她咬着嘴唇由走变跑,在黑夜中疾行。金少、大磨和许佳妮也赶紧跟上,只能用“别着急”来安慰。
直到他们遇见了收到通知前去帮忙的村民,才知道死去的虽然是位老人,却不是老村长,才悄悄松了口气。
事发地,雪长生看着眼前指挥众人分工协作的老村长,把嘴里那句“原来你没死啊”硬生生憋了回去,他怕把他气死。
一个全身黑袍的人在雪长生身边立着,他察言观色对雪长生说:“死的不是村长,你很高兴吧?”虽然他的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话语明显有些敌意。
雪长生翻给了他一个白眼,“你是谁?谁让你站我旁边的?”
黑袍人继续说:“只管卸下心里负担,死了谁都无关紧要,对吧?”
雪长生连白眼都懒得翻了,“你是不是有病啊?”
黑袍人继续:“钟爷为人和善、受人爱戴,死去了你却不在意,难道你就没有一点人情味么?”
雪长生有些怒了,这人是个什么玩意儿,从哪冒出来的。
黑袍人一直没有动作,只管说话:“你想的是,死的不是你的至亲好友,又与你何干,是这样吧?”
雪长生激了:“你特么到底想干啥?!”
黑袍人:“人的生命,不值得你尊重么?”
雪长生真的要变成雪长疯了,他大吼道:“谁说老子不尊重他,有人在老子眼前死了老子当然难过!”他的声音很大,不过众人都在忙着张罗事情,倒没有人太在意这边发生的事情。
听了雪长生的这句话,黑袍人终于动了,他转过头看向了雪长生。
雪长生赫然发现,在那黑袍之下竟然是一张年轻人的脸。在满是中老年男女的太平村,这张脸显得好生奇怪。
黑袍人冷声道,“哼,你难过!你的难过只能说明钟爷的死与你有关!”撂下话之后他根本不给雪长生反驳的机会,径直走向了老村长。
雪长生气得太窝火了,他想把那黑袍下的小子狠揍一顿,可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下根本没办法出手;他也想找黑袍小子理论,但除了骂他一顿之外又不知道该怎么在这样的场合讲理。他的心底在“嗷嗷”地嘶吼,那种无处发泄的感觉实在是太憋屈了。
终于忍无可忍的雪长生指着黑袍人爆出一声怒吼:“与我无关!”引得在场的所有村民都把目光飘给了他。
黑袍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冷冷说道:“在今日之前,钟爷还很硬朗,我们也安稳生活。可就在你们来了之后,三神下山、村长被欺、柳树被折、就连钟爷也死了,你还说与你无关?与你们无关?”此话一出,雪长生无话可说,村民们倒是没有太过反应,依旧各干各的。
黑袍人见雪长生闭口不语,转身向老村长行了一礼,对老村长说道:“伤爷,我能理解您的做法了,我不该为他们的错误解释开脱,错了就是错了!”
老村长向黑袍人挥了挥手,深深地看了雪长生一眼,然后又指挥众人干活去了。
而随着汇集而来的村民越来越多,雪长生的伙伴们也都到了,他们看见雪长生之后赶忙和他聚到了一起。房思琪一眼便看出雪长生不愉快,但她询问之后,雪长生却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太平村对村民的死亡格外重视,几乎全村人都到了现场,不过虽然人多显得有些乱糟糟的,却因为这些人能够各为其事反而效率颇高。
很快,死者的院子被清理干净,并且临时搭起了一顶遮光棚。金少打听了一下,原来这是因为按照规矩,死后人的灵魂不能照射到阳光和月光,否则会影响死后的冥途。随后一具朱红棺材被众人抬进了院子,穿好寿衣的死者也被平躺着抬了出来,却没有马上安置在棺材之内,而是放在了用石块木板搭起的一张简易床之上。
雪长生几人这才看到,死者是一位上了年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男人,想必是到了寿,自然死亡的。
老村长和黑袍人自死者房内先后而出,然后老村长也入了人群,只留下黑袍人站在死者的头顶一侧。
黑袍人接过一位村民递来的一盏油灯,放置在死者头部的左侧。然后他用手挡住山风,待那油灯的火焰平稳之后加了个透明的灯罩。那灯罩似乎是一种贝类的壳,因为纹理不同,所以在火光照耀之下显出了多种颜色。不过那灯罩不耐火,很快便从上面一点点熔化开来。但黑袍人却不再理会于它,反而让众人熄灭了所有火把灯火,独留下那盏油灯摇曳,然后念念有词。
太平村的村民们此时屏气无声、安静肃穆。雪长生几人自然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也都静静看着。
没过一会儿,那灯罩熔化时飘出来的烟竟然化作了人形,沉在在灯罩内不断地扭动,油灯的颜色也逐渐由红黄两色变为惨绿之色。
房思琪本就怕黑,此刻更是紧紧地贴在了雪长生的身上,雪长生赶忙把她拥在了怀里。许佳妮也吓得颤巍巍的,她甚至紧张得把站在她头顶的大磨抓了下来在手里不断蹂躏,搞得大磨赶紧化成了缥缈云体逃窜至金少的肩膀。金少也有些怕,因为自小时候起无论父母长辈还是幼年玩伴,总把鬼这个东西说得匪夷所思恐怖异常,不是压你的床就是上你的身,要么就是死成乱七八糟的形状吓唬人。但今天这么多人,他倒是表现得很镇定,轻轻拍了拍许佳妮的肩膀给她安慰。可许佳妮貌似根本信不过他,反而窜了个位置,紧紧地拉住房思琪的胳膊不放,也像是躲在了雪长生的庇护下一般。
不只雪长生一伙有异动,就连太平村的村民也都惊呼出声,老村长也是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他们又都安静下来。
随后黑袍人又动了,他一只手自怀里取出一个成人掌心大小的黑色雕纹罐,将罐口对准死者的头顶,另一只手像是拨弄什么东西一般在死者身上游走起来。而始终关注黑袍人的雪长生忽然发现,黑袍人的手指似乎比正常人短了一节。
随着黑袍人的动作一现,村民们也仿佛早有准备一般,竟然突然打破安静,齐齐哼起了一曲极度悲伤的哀乐,而那哀乐曲调又迅速地与山风的呜呜之声合为一体,听起来就像是忽然来了诸多鬼魂,要来引渡死者踏上正确的冥途一般。
山风入体、哀乐瘆人,房思琪和许佳妮更加害怕,就连金少也向着雪长生那里靠了过去。他此前是认为人多阳气重不惧鬼怪,可现在这些村民都像是被鬼附体,哼出来的声音都不似人声。
油灯忽明忽暗,映照的范围也只不过笼罩了死者的尸体和另一侧的寿棺,还有黑袍人,他们都被映成了惨绿色。
直到黑袍人停止拨弄的动作,然后在罐口轻轻一抹之后,村民们才停下他们的哀乐,在黑袍人授意之下重新点起了火把。
雪长生有些诧异,因为之前黑袍人的轻轻一抹让那黑色雕纹罐出现了变化,虽然它就在眼前的黑袍人手里拿着,但闭上眼睛之后雪长生却无法再感觉到它的存在。要知道,自然之风无法感觉到的东西,要么是无形之物,要么是能够把风中和之物,要么就是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间的东西。
老村长安排了几个身体比较健壮的男性村民,把逝者的尸体抬进了棺材。黑袍人则用双手捧起那个雕纹罐放在自己的额前,既像是祈祷,又像是交流。
但当他把雕纹罐自额头取下之后,便一直用冷冷的目光盯着雪长生不放。
雪长生本来就看黑袍人十分不爽,此刻发现他的眼神中不怀好意,立马回以更加冰冷十倍、甚至要杀人的目光。黑袍人迅速败了,不再看他。
黑袍人小心翼翼地把雕纹罐放在了棺材里,然后老村长长长地喊了一声“启程!”然后也未见那棺材上板,就那么敞着口被人抬起向外面走了出去。不过倒是始终有人举着那顶遮光用的棚顶,避免月光照射在逝者的棺材之上。
雪长生一伙并未选择离去,也随着众人一路行走,一直到了那雪长生被老村长追打的柳树之下。村民中有腿脚快的,已经在树下点燃了几处篝火,照得那树下通亮。
直到此时金少几人才借着火光发现,原来这棵柳树是那般巨大。它有几人合抱之围,望不到顶之高,周身垂下枝条不止千万,也不知生长了几何年月才能如此。
黑袍人对着柳树双手合十下身叩拜,直到三叩首之后,他上前折了一根柳条,然后以柳为鞭对着棺材“啪啪啪”连续不断地鞭打。他每打一下便有村民大声的数一下,一直打了七十六下,然后由老村长上前一步朗声诵道:“清清日月、朗朗乾坤,钟老魂灵、今朝飞天,妖鬼魔怪、避让戍边,仙神佛道、引路在前,往生磨难、来生安闲!”诵读之后,他朝着柳树一礼,接着说道:“贤兄钟坤,终年七十六、鞭策七十六,望祖宗照拂!真水族后世子孙伤无雅敬上。”而待他起身之后,又大声喊道:“礼!”,其他族人随着异口同声地喊道“敬!”,然后所有人向着柳树齐齐作揖,如此循环了三次。
当所有人礼毕站直之后,黑袍人用双手捧着,将抽得裂皮碎筋的柳条放入木棺伴于死者一侧,然后后退两步喊道:“封棺!”立即有几人上前,叮叮当当把棺材钉了个结实。
“上路!”队伍再次起行,雪长生几人继续跟上。
感觉灵敏的雪长生发现,黑袍人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听到了吗,他们就是真水族。”金少捅了捅雪长生。
雪长生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语气沉重地反问道:“你们说这老人的死,是不是真的与我有关?我把他们那棵当做祖宗的树……”但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便被房思琪打断了:“不要乱想,要是真的那么严重,之前在柳树那里就不会只有村长一个人追打你了,先看看情况。”
金少则有些不可思议地摸了摸雪长生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然后说道:“你突然这么心思细腻让我有点接受不了啊,你没生病吧?”
雪长生顿时给了他一个白眼,说道:“滚蛋,老子就是想,这事儿要是真的与我有关,那么我折了那么多树枝下来,怎么就死了一个?啊,不对……”
金少赶紧一拍自己的额头打断道:“行了行了,你果然没病。”这人说话怎么总是这样……
雪长生悻悻地自己给自己嘀咕:“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还要继续死人……”房思琪赶紧掐了他两下,这话怎么能乱说。
一行人浩浩荡荡,由村长和黑袍人带着几个村民在前开路,棺木在中,后面尾随着其余村人和雪长生一伙,一路蜿蜒曲折,忽高忽低,直到天色已经有些发白时还没有到目的地。
许佳妮有些忍受不了这种枯燥的旅途,没话找话地向旁边的村民大婶问道:“阿姨,我怎么没看见那老人的亲属啊?都没有人给他哭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