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没心没肺,只是好奇地扭脸,借着身边一只镜奁看自己,随即皱皱鼻子,好像太阳底下的猫。他后知后觉道:“我的脸怎么弄成这样!难怪你们信不过我!”一眨眼功夫,他又耍赖了!他重新看着玉无痕,辩解说:“我只怕被家里捉去打,你们倒无妨。我也不是你们捉到的。要是我不出声,一直蹲在下场门旁边,你们也不知道……我是自己走过来的。”
玉无痕骇笑,心里想:原来你不是故意藏头露尾,还是自己跳出来的?
他们一早进屋子,内外都检查过。那么,少年只能是蹲在下场门的暗处。趁着步辰鱼下场,大家簇拥着回屋,他才穿过曲折的“走廊”跟来。否则,他没有别的机会……步辰鱼也记起这一层,减了七分怀疑。
他们是名角。除了现在鸿瀛班唱杜丽娘的白芍、全凤班的管宜人,连玉无痕在旦角中间都数第三!他们怎么不会演戏?会演戏就通晓人情:少年若是官府的探子,绝不会这么钝,更不会赶着不走,也不会坦然承认躲过哪里——探子早该听出刚才的爆炸,怕被杀人灭口,有机会就跑了!事情太大,后台里的人都劳心费力,这时候几乎虚脱,却装着无事。再过一会儿,人马该赶回来了。有人已经在后门守着,再不准他们进门乱嚷嚷,像玉无痕一样白惹关注。
管事看看大家脸色,借机道:“玉老板,不是我们打杂的说您,您也换身衣服吧,成什么样子?”
玉无痕答道:“是,是,您说的对!”他暂且离了少年,走到一边去,三五下除去外面劲装,披一件水红色的长袍,乌油油的头发解散开,再一转身,形如春树,艳压海棠。
少年从黎明忙到现在,只遇上玉无痕一个“热心人”,看他走开有点慌,防仇人一样斜斜瞄着管事。
管事且不理他。
等到玉无痕走回来桌边,也找把椅子坐下了,管事却说:“玉老板,这孩子也该走了吧?”
少年眉宇间立刻现出一片愁云。他抢着走到玉无痕身边,可怜兮兮地说:“哎呦,我求求你们了,让我再躲一会儿吧,去年……去年我偷溜出来,被他们捉回家,打得可惨呢……而且我有些话要问大叔,唉,问你们……”他又望一眼步辰鱼,斟酌,犹豫,想说的话还是不敢说出口。
玉无痕还不忙上妆,看着自己一个小徒弟微笑,嘴里道:“我们开戏班子的,最怕担嫌疑。人家要是告我们拐带人口,你说有多麻烦?”
少年没想到这一层,愣了愣,好一会儿才低声强辩说:“那也没事的……他们又不知道我来这里。”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心虚,目光又落到步辰鱼的身上,自是不舍。
步辰鱼心想差不多了,暂且将戏本移开,朝徒弟们点头。他们立刻坐下,接着上妆。“送这个孩子出去吧。如果他怕挨打,就送他到会馆里面。等他家里人来找了,让会馆的人好生劝和——”他只扫了少年一眼,就对管事道。
少年犹犹豫豫,只看着他手里的戏本。
老实讲,管事都不愿多饶上一条命。他走过来拉少年的胳膊,心里想:你出门最好别有花样,那就算爹妈没白养你。
少年一缩肩,将他的手甩脱了,三两步,蹭回步辰鱼面前:“大叔……”
管事站在背后要追,忽然又想到一层,略加斟酌,索性提醒道:“步老板,不然先让他洗洗脸?免得人家看着不好。”
步辰鱼赞叹他心细,点点头,也没理会少年。
少年听见有缓,却说:“好好好!”他视线舍不得离开步辰鱼,只在嘴里恭维管事道:“您真是心细,我正要讨一盆热水呢。”说罢,他喜形于色。他也有计较,特地要热水洗脸:如果他们没有,就得烧火……
管事一言不发打个手势,有人就拿起屋子一角的铜盆,出了后门,很快端着小半盆热水回来,提起屋子一角的凉水桶里的葫芦瓢,将凉水和热水兑好了,放在一把椅子上。
少年没回头,管事推推他,他才看见这么快!他刚才闹得太过,好不容易玉无痕出面“说和”。他觉得气氛刚好了点,不原意再闹僵,就磨磨蹭蹭走到脸盆前,低下头,眼圈有点红。他心里还在图谋下一步怎么办。
玉无痕一直装作不经意,这时候叹一口气:“难得是我的戏迷,我看着还投缘……罢了,今天实在也忙,日后吧。反正我们开春好多戏呢,有缘千里能相聚……”这是旦角平时应酬的腔调。
少年听着倒觉生分,就不搭话了。
他洗脸的姿态文雅,他接过别人递的毛巾,先往领口一围——他那身棉袄、棉裤上都是煤灰,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围的?他拿起别人递的皂角粉盒子,看了看,皱眉嘟囔几句:“你们的脸都像羊脂玉似的,怎么用这样粗的皂角粉?平时总上妆、卸妆……也不知道伤不伤……”
小徒弟们忍着不理,心里都想:他都那么大了,怎么信口就说,没个避忌?
少年又问:“你们的热水怎么在外面烧?这屋子里也没有个炭火盆,不冷么?”
管事看铜盆里热水的白汽都快散了,气道:“你快洗吧!”
少年吃瘪,又瞪了他一眼。
一个小徒弟忍不住,搭话道:“我们许多班里都戒炭盆、火炉,一是护着嗓子、眼神,二是为了禁冻。小哥你想,我们在戏台上总不能穿棉袄,冬三伏、夏三九都要忍着。所以,平时就不能娇惯了自己,得练着点。”
步辰鱼听着絮叨,又拿起刚才那本戏文。
“原来如此,”少年倒是竖着耳朵听,一边还瞄着步辰鱼单薄的衣衫。等小徒弟说完了,他恍然大悟,诚恳答谢:“你告诉我才知道,多谢多谢,真乃一事之师……”
管事听他竟拽起文来,更烦,将他头一按。他才闭了嘴,一挥手,又将管事甩开,整一整本来挽起的袖口,先将纤小的双手浸在盆里,水就黑了。
“嘿嘿,”他抬起头,诞脸看着管事。
管事说:“你将就些罢!”不给他换水,免得他看见便宜,一会儿连洗澡都在这里。
少年见计策不行,忍气吞声,将水一拢,轻轻先往脸上拍,试着温度,才大洗起来,左一遍,右一遍。
众人都想:哪来这些规矩!
步辰鱼对着窗纸信手翻戏文,听见少年洗脸时水声都没有,也觉得纳闷。
少年能挨一时,算一时。管事耐不住,看了许久,终于伸手将他肩膀一扶,让他站直了,就扯过他围着的毛巾,往他脸上抹去。毛巾还遮着他的脸,管事心头倏地一惊,只见他领口微微扯开了,刚才遮住看不出,现在显出脖颈——他,没有喉结。要说他还小,他可有他们胸口高了!管事不禁松手,下意识还站开些:这个所谓的“少年”是女孩?
步辰鱼以为没事,就发话道:“领着他出去吧。”
少年放下毛巾,愁眉不展。他的睫毛颤一颤,发觉自己的领口扯开了一点,立刻两只手齐上,将领口拉严。这是女孩家的小动作。可是他身上的棉袄很宽绰,还是显不出形迹。
管事忽地动念:本朝学了明朝的厂卫特务制度,西厂里有些年纪很小的太监,他们两三岁就净身,受着秘密训练,是极厉害的……倘若是他们出马,就骗死人不偿命……可是,少年一心惦记步辰鱼,铁屑见了磁铁一样,又奔过去,隔着几步路脸就仰着,好像一株向日葵,视线越过越过步辰鱼手里举的戏本,瞅着他的眉眼,神态分明只有欢喜。
步辰鱼觉得脸上都火辣辣的!他眉头锁得更紧,困惑地俯视下去,也透着一点严峻。现在他看清少年的样貌:眼睛虽然不算很大,但神气活现,鼻子、嘴巴无不透着聪明气,脸小小的。他的双眉最好看,不浓不淡,略呈“一”字,大气脱俗。好好一个人,却没长进……这是白浪费了大好年华、一副皮囊!
“你闹来闹去,究竟要怎样?”步辰鱼看火候也够了,压住今天多少谋划,先厉色问道。
少年听他提高了嗓音,眼圈又泛了红,俨然没出息的戏迷。
步辰鱼道:“你连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都没跟我们说。从刚才开始,你究竟怎么混进后台,也没跟我们认真解释一遍,只一味浮词欺诈——”他语气一顿,虽然不愿呵斥弱者,心里也是真有怒气。他目光冷冽,将戏本再次丢到桌面上,才道:“你这么闯进别人安身立命的地方胡闹,是你家里大人教的?还是……我看你也不小了,什么歪门邪道全凭自己悟出来?”
说起来,私闯后台是所有戏班都忌讳的。戏班肯轻易放人就算宽厚,否则只须找个由头要求赔钱、穷人也赔不起。管事知道步辰鱼终究要这么一训,也要问清楚了……派人跟踪、摸清底细那些还是后话。
步辰鱼的话已经很重,又加上一句:“你自己不尊重,是不是也看死我们鸿瀛班不值得尊重,由得你说来就来,戏耍着玩!”
少年没听说过戏班子的规矩,被骂得喘不过气,好半天,忧心忡忡道:“我……其实就想看看你喜不喜欢……那个,你刚才看的那本戏文……”他又东拉西扯,不好好答话了。
大家无奈,心道:这是做了贼还不知道圆谎呢,还是太蠢、听不懂人话的。
步辰鱼已经给过机会,于是摆摆手:“送你到会馆是应该的,其他一概不必讲!”他截住了“少年”的话,冷冷道:“我们不愿意担嫌疑,所以搜身一类事也要当着会馆的面再做,你走吧。”
少年被他吓住,只看见他一转身,就不看自己了,然后管事过来拖着他,要找人搜身……他急了,脸上挂出一层薄汗来,憋着一口气喘不过来,最后,“哇”地大哭。
她的哭声响脆,十足是女孩子腔调——因为慌乱,她顾不上粗着喉咙装样子了!
步辰鱼听了大吃一惊。他虽然背对“少年”,听见哭声也断定八九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