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听了问话更慌。他二十岁上下,就算不上妆也是出挑的花旦,穿的却是劲装短打,刚才横眉立目,现在凝思不语,终归有年轻男人的气概,与台上的模样反差很大。他犯了一阵糊涂,就看步辰鱼,竟道:“师兄,这是哪儿抓来的?”他指的当然是少年。
步辰鱼脸色已经难看,现在更是盯了他一眼,怪责他说话冒撞。他也后悔了,低眉思忖。
少年倒是看不出山水高低,只顾两眼放亮。他看一眼步辰鱼,再看一眼玉无痕,就兴奋地笑道:“哈,生、旦都到场啦!”然后也不知道谋算什么事,又道:“果然要亲眼看看本人,才知道怎么安排!”
玉无痕听他语无伦次,又见步辰鱼没发话,倒是很快反应过来了。他嘴角一翘,再抬起头来,笑意已如春风,稍微定定心,就拿出平时的本事,故意道:“大同李家送的是哪门子花炮?我看着他们又点了几次,十之一二是哑巴的,难怪今天开戏时我们不如全凤班响亮——李老头子看上了管宜人,心都偏到哪里去了,看我抓把铜豌豆交给孩子们,演完这一场砸李家铺子窗户纸去。”轻轻松松带过刚才那句话,他就朝少年走过来:“你认识我?”
少年正没法子,看见有人搭理自己,登时顺杆爬:“怎么不认识?我是你的戏迷哪!”
玉无痕视线越过他肩膀,看了步辰鱼一眼。步辰鱼也不敢放少年走了,于是打个眼色。玉无痕笑道:“是吗,小兄弟,你喜欢我哪几出?”
少年大笑。他倒不记仇,更不怕生,趁着着空档离开管事更远点,迎着玉无痕扑一步:“凡是你们两个一起的戏,我都喜欢。”他说罢回身朝步辰鱼望一眼,又讨好地望着玉无痕。
玉无痕不动声色,笑着弯下腰,正脸看他:“恐怕还是喜欢师兄多一点?”
其实就是这样!但是少年说:“你们两个都喜欢!”他扭头又溜一眼步辰鱼,看他还是阴晴不定,心知得走旁的门路,就故意对玉无痕道:“以前我都是在台下看,现在看了你们卸妆的样子,喜欢你更多。”
“瞧这小嘴!”玉无痕笑着说,刚才的英豪气渐渐隐去,只剩下旦角戏子的俏皮来。他虽然心直口快,真到了紧要关头,并非没有计谋。
少年看看他,却道:“你刚才好一点。”这句话天马行空。
“啊?”玉无痕扬眉。
少年认真道:“你骂骂咧咧的时候,也很好看。我喜欢你刚才的样子,你不要难为情。”
世间多有幻想优伶就是角色本身、强求优伶“完美无瑕”的傻子,肯拿他们当寻常人对待、乐见他们本色的戏迷不多。玉无痕没料到少年那样想,竟一动容。但事关重大,他顾不得闲情,还得跟少年周旋,只捡要紧的试探道:“我是唱花旦的,别人都盼着我像个女人,否则不爱看我的戏——所以小兄弟,我其实喜欢热闹、骂脏话。这些事情你看到了,可不要说给别人。”名角为了叫座,须得保持神秘感。随便什么人只要买票就能进门听戏,但台下的他们什么习气,就不是轻易可以了解的。这也属实,却不是他眼下担心的。
少年却很郑重,悍然答应一声,随后自行激愤,挽一挽袖口,纤细手腕都露出来,道:“我知道了——虽然真可惜!有些人就是罗嗦,为什么非逼着人……说一定要像女人?别说是你了,就算是我……呃,我是说,就算是那些女孩子们吧。她们天生也是人,为何就要低一等,平白多些没用的规矩?这种事情啊,就是那些迂腐的老头子胡乱编出来的,骗人罢了——我喜欢戏里那些女状元、女驸马!她们都不像女人,你为什么要像女人!”他这一串话乱七八糟,也没个条理。
玉无痕不知他发哪门子脾气,只看着他的手腕,添了三分疑惑:如此白皙细致,实在不像寻常下人。这间屋子内间、外间共三十余人,也都面面相觑。
刚才那个小徒弟聪明。他们都回头看少年闹腾,接着就站起来了,为了给玉无痕问好。这时候他端详师傅的脸色,就将手里握着的眉笔一丢,故意对玉无痕道:“师叔,这个小哥就是早上点手炉捣乱的,我们正要轰他出去呢。”
“是吗?”玉无痕应声答道。他目光灵活,迅速在众人脸上一扫,越发拿定了主意,又笑着问少年:“你不是戏迷吗?想怎么着?”
少年听说手炉算捣乱,煞了一半威风,只把玉无痕当作救星,半是讨好、半是叹气道:“原来我做错了……我还怕天冷冻着大叔的嗓子呢……”
“大叔……你叫谁大叔?”玉无痕听了惊讶。
少年“嘿”地又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好多戏迷都那么叫的。步辰鱼是帅大叔,你——”他抬头看看,更大声道:“你是美人!”他一口气说出自己习惯的称谓来,心里才有些惋惜。心心念念七年,死忠追捧也有两年,真到见面时,原来手炉不能那么摆,自己起个大早,做了没用的事……可是,谁懂得做粗活是怎么回事!
玉无痕倒没听过这些,觉得可笑。他再扫一眼步辰鱼,心想师兄怎么能算大叔?他反问道:“我怎么没见过那样的戏迷?”
少年摆摆手:“你当然不知道。我们都是小时候看过戏的人,这两年鸿瀛班又回来了,才会念念不忘。可是我们做不得主,就算请了堂会也不能靠前。”
玉无痕看着他的打扮,心里想:你若是小厮,自然做不得主,可惜现在都是悬案。他嘴上却说:“是吗?那是我们疏忽了,没有早些结识你们。”
少年“嘿”地一声,悄悄往屋子里桌上一叠戏本上瞅,要招供似的,又不说话……说起来,鸿瀛班在七年前来过一次。那时候少年也就七八岁,难为他记性这么好,还在“念旧”。
玉无痕不好逼问太紧,略一回想:当初师兄也是自己这样年纪,独力带着一班小师弟,从江南到江北,最后到了京师,终于闯出如今的名堂……盛名之下,也有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管事道:“不管怎样,他胡乱混进后台来,步老板让轰人呢。”他扮起白脸来,伸手又一推少年,却不用力。他们连“哑炮”都让少年听见,总要留下他盘问,可不能做到明里,却要反其道行之。
步辰鱼走到一边,也默默帮衬这场“戏”。他随手翻捡桌上一叠戏本,拿起一本新出的,看看上面封皮。他不理会旁人,“逐客”的架子十足。
玉无痕仍扮红脸。他很为难似的,左顾右盼,道:“是这样,那么……”他笑着问少年:“我就不留客了——你出去找得着家吗?还是主人带着你?你是哪家的?”
其实少年十四五岁,怎么会找不到家?玉无痕故意装作和蔼罢了。
少年吃惊,原来他们还要赶他走!他一捉摸,就放赖道:“我是偷着跑出来的,他们在外面找我,抓到了要打我呢!”他说得跟真的一样,又挽了挽袖子,掩饰自己的紧张。
玉无痕当然不信,故意愁道:“那可怎么办呢?”
少年以为他关心自己,就憨笑:“没事,你们只消让我躲一阵子,等他们走了就成。”
玉无痕装作信了,他问:“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回家吧……”这个少年言语快,偏偏顺嘴说谎,绕来绕去也没交底。他早有些不快,笑容却更迷人。
管事也凑近些,捉摸怎么“搭戏”,好查出少年的古怪。
就在这一瞬间,在整条街一派热闹声里,屋子后窗外、西北方向忽然发出一声闷响,然后一连串地、响了二十来声。再然后,惊怒声嘈杂,如兵荒马乱,中间夹杂了妇人的惨叫。虽然距离远,爆炸与哭喊声随着呼啸的风飘过来,已经显得低沉、微弱,可是知道底细的人们仍觉得“轰隆”地一下,气浪直冲到窗纸上!
临近会馆那边的街道上还是纸醉金迷、歌舞升平。鸿瀛班的旦角唱《牡丹亭》的“游园”一节。而在对面西边的戏台上,全凤班用的是“目连救母”、放焰口的力气,笙笛喧天,效法地府的阴森,来烘托杜丽娘死而复生。
三省站在街面上,还阻在人群外围。远处的响声起来时,他只觉得胸口一荡,脚下大地也微微颤抖,倒说不出怎么回事。他转脸想问刘管家。西边戏台上管宜人已经唱到:“幽姿暗怀,被元阳鼓的这阴无赖。”台下晋商有性子粗俗的,立刻喊好。声音传到外面,看热闹的还说管宜人的唱腔了得,也跟着鼓掌助威,将话头岔过去了。
在这间充作后台的屋子当中,桌子正靠近东边的戏台方向,步辰鱼听着热闹,只在心里念到:“梦余荒冢斜阳……曾记怀?爲伤春病害,困春游梦境难捱。写春容那人儿拾在……”随后,他用力一闭眼,好多人旧日的身影似乎还在,也只一瞬,就变成了满目红光!他将眼睛睁开了,还看那本戏文。
玉无痕意外之下,也知道事成了,一牵嘴角,强露出玩世不恭的笑。
那个少年倒是顾着自己的事,没留心刚才的异状。他只听见街面上人人给管宜人喊好,便眨眨眼睛。因为刚才连说带蹭,他脸上的煤灰、炭粉已经掉了不少。他闷声不语,转脸先看看窗户,视线被窗纸挡住了。于是他抬手抓抓脸,又多擦出几道白来。那是他真正的脸色。他看了窗纸好一阵,才转脸重新对着步辰鱼,大为踌躇,欲言又止……
玉无痕一直紧盯着他。他回过神来,一抬头,纳闷道:“你看着我笑什么?”
玉无痕是苦笑,却说:“我笑你原本长得不错,怎么弄得这样脏?还走到哪里都被捉,在家里被人捉,到了我们后台,也被我们捉……你怎么回事!”他刚才骤然被生人撞见,虽然强自遮掩,终归前言不搭后语。幸而少年也只顾着搭讪,没心思揪他的纰漏,被他耍得团团转。现在事情一了,卸下心头大石,他头脑灵便,顺着刚才的话头回想,将自己讲错的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