烜功答了“遵命”:王家别人对他势利,但王淮宁的想法他了解——正因为如此,他觉得厌倦,欢颜是棋子,他亦是棋子。王家许多人都是穿官服、有诰命的棋子,他们竟引以为荣。
王淮宁顾不得许多,这就走了。他离开二层院子,有人从一层院子西边马棚牵回他的马,在大门口等着。他稍微定下心神,思忖太太能够管住欢颜,只道:不出十五岁的女孩打几顿就怕了,贝子是羡慕郡王才要欢颜,自然多些包容。
寒气遇上空中的灰尘与烟花爆竹粉末,入夜凝成雾,如今沉落街上、屋顶上,京师高低错落的景物都变得模糊。王淮宁到门外上马,眼睛有点花,心绪纷繁错杂,霎时竟觉茫然。他也是给太太面子才赶回来,如今想来,欢颜要逃家自立,竟比许多男儿强些,虽然绝非女德——可是不往远处比,烜功肯寄人篱下,虽有资质,却无志气。烜勋总是装模做样,背地里真否用功不好说,太娇生惯养了。烜烈,眼看是个不读书的混世魔王。他们竟不见得比欢颜有主意。王淮宁举鞭打马,自然,东宫和朝里的事才是最要紧的!
三省听门口马蹄声响起,知道急不得,先将赵婆子送回家,才来找烜功。护院们都当他今晚出去闲逛、没参与别事,告诫他守口如瓶,以后不准引逗三少爷、欢哥儿玩乐,就放他进书房。
三省关起门来,小声问:“老爷又打欢哥儿了?”
烜功看他半大不小,似懂非懂,只告诉他:“这回你轻省了,她出嫁前只怕见不到我们。”
三省心神不宁,叹一句:“那不算出嫁,老爷为什么不等明媒正娶的人家?”他也知道欢颜要嫁很难,苏勒已算差强人意。
他们都把欢颜当小时候看待。一晃眼,她竟有出走的胆子,令人心惊!三省想着:我真该死,那天还帮她混出家门!要是她跟戏班子跑了,我不成了千古罪人?他胆大机警,可惜没顾忌,至此成熟一点。说来说去,他们主仆仍觉得欢颜出嫁天经地义,肯定比流落在外好很多。
更鼓响起,烜功随手拿起一本诗集,看杜牧咏杏花,倒是记起这几年欢颜绕着自己、笑餍如花……唯愿她凭着苏勒身边没旁人,早给他一个子嗣,便可安身。三省不知道家里怎么指派随嫁的用人,疑惑自己今后可能都见不着欢颜了,十年光景至此了结?他说不出什么心情,一声叹息,也无计可施。
王淮宁私宅万籁俱寂,只剩下婆子打戒尺的“噼啪”声。太太打得手累,先去睡觉。欢颜还跪在原地,三姨太哭得伏在地上,小净跪在门外哭。管家婆最有势力,站在一边森然道:“欢哥儿莫怪,这都是为了你好。从今儿起,你得学着立规矩,不然到了贝子府再挨打不好看!”欢颜开始只说像以前,戒尺或藤条打十几二十下不算大事。谁知今夜接二连三,婆子眼看她双掌肿得像血馒头还不停,戒尺刮过她的掌心,渐渐击破皮肉,溅出鲜血。
“啊——”她叫了两声,心里咒骂连串,可也不敢放肆说出,只将眼睛瞪圆。
太太本来悄声命令,要她彻底害怕求饶,才好与她说话。
欢颜开始还撒赖求几声,等痛得双掌麻痹,反而起了倔强之心,一声不吭了:老爷交给太太这招“对症下药”,她也知道。他们察觉她指望动笔,就先伤了她的手,让她多日写不了东西,自然没了逃家生存的本领。她低下头,死咬着唇,连眼泪都忍着不肯掉下。
婆子打了许久,再打下去就伤筋动骨。欢颜还不找台阶下,婆子都没主张,只得下手慢一些。欢颜手臂举得酸麻,也不撤回去。离家出走毕竟是大罪过,现在她知道了,可是仍不同意:怎么有父母宁可把女儿送人做妾,不许她们扬眉吐气找一条生路?啊,太太本来也不是她的亲妈……她挨了一阵,双掌如同浸在彻骨寒冷的冰里,膝盖也压得好像石头,血脉不畅,眼前开始冒金星。她口鼻一热,然后流起鼻血。
婆子没留意,听三姨太哭声陡然凄厉,才看见欢颜半张脸都是血,也觉得害怕,脱口道:“欢哥儿,你快说知错了,我去回禀太太!”
欢颜咬着牙不理,看她停了戒尺,就举手抹了血迹,然后又把手举好。这是缺心眼吗?——婆子暗骂,举起戒尺又要打,怕出大事。太太当然派丫鬟悄悄盯着。她见此情景去卧房叫醒太太。太太慢条斯理穿好家常衣服,补了妆,才慢慢过来。
欢颜没抬头,先看见她裙底尖尖的鞋头,心中想:如果一对一单挑,我打你小脚老太婆!
太太问:“你知错吗?”
三姨太忙着推欢颜:“你快说,你快说啊。”
欢颜口鼻间还是汩汩流血,身子晃了晃,将头压得更低。太太生气,也担心打得过了,一把扳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托她的下巴,结果看见她双眸黑得像炭,内中仿佛有火光熊熊……那种气恨不是寻常女子、私人争斗,简直恨天恨地。太太吃惊,心想:那年她看了画本哪吒,老爷就如临大敌。这孩子太怪,既没像女孩一样无才便是德,也没像男孩一样读正经书,也是我存心不要她好,坐看她走歪路的缘故。
欢颜将脸一扭,又低下头,咬着嘴唇。
太太真找不出办法,转念一想:今天必须刹掉你的锐气,否则总是尾大不掉。“罢了,”她说:“戒尺什么时候打都可以,还有一件要紧事。姑娘毕竟是逃家的,名节要验一验,以正视听。”
欢颜毫不明白。三姨太脸色煞白,虽然信着女儿,也受到莫大羞辱。小净跪在门外听着,忽然看见周婆子推门出来,朝她一指,道:“奴婢娘家姐姐给衙门做事,会这个,不如让奴婢跟进去看看,将丫鬟一起验验?”
原来,周婆子不喜欢小净,又担心欢颜妨碍自己和女儿“前程”,听太太传了花园的人问话,这半夜就跟在前面看热闹。她虽然没说前几天的事,太太看她是长房大少奶奶举荐的,却点点头,许她一起站着学办事。
欢颜与小净相对纳闷,婆子们七手八脚,两头架起她们!欢颜急了,连踢带打,却被五六只手钳住手脚,死拽到旁边的暖间,那是太太沐浴的地方。婆子们按着她们主仆坐下,先用手拨眉毛,看鬓角,令她们毛骨悚然,然后掐脉,很摸小腹一下,最后竟撕扯起衣服……欢颜再是假小子,也受不了这个,又挣起来,被她们横按在澡盆边的床榻上。小净干脆被压在地上,泣不成声。欢颜气得大叫:“你们……这些疯子!”
三姨太听不下去,将头重重叩在地上:“太太,求求您饶过哥儿吧!”
“哎,别这样,这是必有的事。她什么样家里得知道底细,才好交给外人!”太太淡然道,“若是她不惦记逃跑,我自然不会起疑心。”
过了一会儿,两个婆子脸上挂花,手背有欢颜咬的伤痕,出来道:“回太太的话,欢哥儿和小净都还是完璧……”她们一副办事不利的嘴脸。
周婆子只在心里盘算:太太还是心慈,否则让下人验身时下手狠一点,欢哥儿就给不了贝子。
欢颜带的银锁虽被搜到,但是自己的东西,大家早就见过。水牌早被刘管家要走了,倒是万幸。她等她们一松手,就忙忙穿好衣服。小净却傻傻的,婆子胡乱给她套好衣服,推她到外面仆妇的小屋去,一时问不着她。欢颜看着小净背影,火气更大,逮机会跳起来,掩好领口,一脚踢向一个婆子脚踝,令对方惨号一声,推开另一个婆子拦阻,抄起一只脚凳抡向对方胳膊——她毕竟不狠,没有砸头。暖间里一时大乱,太太只走去自己平时坐的榻上歪着。
这几年,大家面上无事,欢颜承认逃跑都没预料大打出手,结果竟闹到这一步。挣扎良久,她披头散发、张牙舞爪,被婆子们强按肩头拉出来,推得跪下。太太看她怕了没有。她眼中火光更盛,竟不似十四五岁的样子,嘴头硬气,低声骂道:“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被一群老狗偷看洗澡——小净,小净,你别怕!”她看小净刚才神情不对,故而担心,大声喊起来。
太太知道不好掌控了,急得朝她一指:“容得你大吵大嚷!掌嘴!”
管家婆壮着胆子,走上来给欢颜两下。婆子都想:欢哥儿本来像花果山的猴子,天地都不理,如今收降谈何容易!只是,欢哥儿仗着郡王余威两年,也该回到本分。官宦的女儿自己不怕羞上吊、却横心挨打,倒也稀奇。
欢颜起了蛮性子,就势咬她的手,呼吸狺狺,刚长成型的野兽一般。太太听得心头乱跳:我答应了老爷,现在不能收场么?她一眼望过去,对上欢颜毫无矫饰的注视。
欢颜仿佛在控诉她“假公济私”。她有吗?太太从没想过这些问题,就像她年轻时没想过老爷会跟丫鬟的妹妹偷情、收为二姨太。然后,她脑海中晃过短命四姨太从井里捞出的样子。这个家是她钱氏夫人,是她正房太太的。除了老爷,所有子女都当尊她为母,由着她杀剐。所有的奴才也是她的。她可以打她们,杀了她们,卖掉她们。她苦熬数年,眼看二姨太、三姨太生下烜烈、欢颜两个下作东西,为的就是巩固位子。到今天,老爷不再血气方刚,对她言听计从。一句话呼之欲出:你们母女到了我家作妾、作庶女,就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想到这里,太太又笑起来:欢颜这个模样,在贵族府邸吃得开才怪……其实她不用如临大敌,她只要说动亲戚朋友,随便再送几个庶女给苏勒。一旦开了头,他没个不收的。那样欢颜有多少机会能得子嗣?她或者回来求老爷、太太给钱撑腰,或者不开窍,就去等死吧!
欢颜瞪了太太片刻,看她笑得可怕。太太道:“要脸面的女孩早就一头碰死了,哪像你这个样子!”
三姨太伏在地上哀哀痛哭。
欢颜激怒之余也想讲理。她前后捉摸,囫囵推出一句话:“太太……你既然不喜欢我嫁给清国秃子,为何还要捉我、打我,不如放我走了干净!”她讲不清因果,只觉得太太眼中有一股嫉恨,与她逃跑无关。
太太却被她说得脸一白,暗道:周婆子密报她偷着写家里打架的戏,竟然学得神出鬼没了!“放屁!”她一敲桌子,很少骂粗话的人也失了常态:“怪道老爷说你冥顽不灵,让我全权管你,来呀,接着打!”
三姨太拉着欢颜道:“你快认错,你快给太太磕头……”
欢颜直眉愣眼,让人看不出是犟是呆。太太嫉恨她的缘故,她终归不大理清,还是觉得冤枉。
太太顶厌恶她这个样子,骂一句:“到底是个白痴!”
烜功和三省只当欢颜被罚跪,也是彻夜不眠。烜功默默看书,忽然听见夜空里远远传来一两声叫声,似乎是欢颜。他心慌,打翻砚台。三省也坐立不安。
欢颜又被打了几下,血顺着手背流淌,她都无所谓。只有“白痴”二字在她心头一刺,她蓦地记起八岁时那次看戏。
王家虽然为太子做事,家中孩童多半没见过他,更不必说亲王之类,颖河郡王是特例。但是那一年,荆亲王为了给岳父庆贺大寿,倒广邀各处属官,连其他京官在内,说孩子多了图喜庆,让把家里的哥儿、姐儿都带去……太太想着郡王的脸面,这次不好甩开欢颜,于是让她和烜徽、烜勋一起去,烜烈还是找个借口堵在家里。
欢颜记得那天有好多官宦儿女。王府老宫女让大家凑在一起,他们先自报家门,这个是左相的嫡孙女,那个是户部尚书的侄孙……听说王家只是三品、六品的官,孩子们不知道东宫分量,就撇嘴,不与他们玩。烜勋慌了,道是欢颜拖累自己姐弟,当面将她一推:“她不是正经我们家的,她是庶出,而且她是白痴!”孩子们齐声大笑,又围上来问烜勋:“她有多白痴?”
欢颜虽然读了一点书,还是一知半解,看他们指指点点,忙往后躲。就这样,烜勋混在那些大官的孩子中间辱骂她好久,那些人追上来推搡她,放落叶在她头上,看她知不知道好坏……烜徽也不管,只拉着几个江南绢人儿样的小姑娘矜持说话。
过了好一阵,老宫女告诉他们,该去看戏了。欢颜跟在一群孩子后面走回去,烜勋还推她了一把!王府很大,离开他们玩耍的花园一侧,曲曲折折到了另一侧,穿过一道月亮门。一排排桌椅尽头有一座戏台,台上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十八九岁,他微笑着往脸上挂假胡子,可是他的脸真不该被任何东西遮蔽。所有的孩子,包括欢颜在内,都看见明亮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的目光如水一般清澈,空中透明的柳絮、花瓣轻舞,点点依在他襟袖间……他带着龙冠、穿蟒袍玉带。
一个黄袍小儿站在他身边,指着他道:“太子昏庸!”
欢颜受不了这句话:“什么叫昏庸?”
一个肿眼皮的女孩回头笑道:“就是白痴啊!”
孩子们嬉笑着,回到自己母亲身边。
在雾霭中,一辆马车载着步辰鱼和郑小南,朝北门附近一处民宅走——鸿瀛班租了一套大院子,作为安身之所。路上无聊,步辰鱼也不怕空空街道有人认出自己,于是掀开车帘子,迎着风对驾车的人说:“那叠稿子给我!”那是临上车前,雷四找给车夫的,自然是五贯的原稿。
郑小南道:“步师兄,你不怕累坏眼睛!”
步辰鱼道:“我们本来也要找新戏,白天忙着唱,晚上忙着跑,还是路上看看稿子吧!”
车夫将整包稿子递过来,步辰鱼接了,打开布封,也不放下车帘,就着几乎不见的月色抽出一张纸,上面起首是一曲《荷叶杯》:
惶恐说不应似
方识
娇鬓共寒肩
东窗不到去翩翩
恨君起波澜
含笑寻芳牵起
休去
裁绿到眉烟
女儿归处月舒圆
重见待何年
这是五贯写了卖钱的戏,无关步辰鱼和他演的角色,居然是另一个样子!步辰鱼手一颤,再次心神不宁:看这一篇的口吻,五贯只怕还是女子?他接连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