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簪草的花序乱飞,迷住视线。大约小锦并没有用力,所以大半都落在近处,其中有一伞缓缓落在腹部,将我全部的视线都吸引去。我已记不清月份,连同腹中的孩子还有多久将要出生都已记不清了。只有望着他一日比一日隆起时,才觉得大约快了。
当初布的局被拆穿后,我再次被困青丘,如乐宸预测,帝君让我用腹中胎儿化解夏阳留下的戾气。大约有谁求了情,旨意里除了这一条,并没有再说我会受到旁的惩罚。我那时好像笑了,望着后羿道:“他早知道我不会同意不是么,所以派的不是颁旨的文官,而是你。”
后羿倒干净利落,二话不说将我锁进了从渊。没过多久,小锦也被扔了进来。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除她和后羿之外别的人,包括琅篁和林染白。后羿大约每隔三天进一次从渊,一句话不说,坐在不远处看着我笑。我不大懂他的意思——帝君给他的命令是要我腹中的胎儿,他却迟迟不动手。他毋需有任何顾虑,能力在我之上,杀了我绰绰有余,且他一向好大喜功,这件轻而易举的事却拖了许久,不知,帝君会不会给他安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你的反应一日慢于一日了,难道是快了么?”后羿的声音适时响起。
从渊作为舜帝曾经洗澡的地方,被树木作为天然屏障包围,相当隐蔽,封印沿着天然的屏障设置。也就是说,我的活动范围是整个从渊。奈何我自被锁在从渊之后,就再也没有挪动过。这一方石头处在从渊中间,大约是舜帝曾经晒日光浴或月光浴的地方,已经磨得相当光滑,正合我心意让我坐或卧。他进从渊来看我时,也不必费心转一圈看我身处何地,反正我会一直守着这块石头。
“说起来,你能看到他一日一日成形,也要感谢我在帝君面前帮你求了情。”他笑着转到我面前。小锦一向不待见他,此刻颇嫌弃得走远了几步,立在那里说:“我倒不知你这样的也会替别人求情。”
“呵,小锦姑娘太抬举我。我此处所说的‘情’对我而言是‘情’,对你们,可就不一定了。”他冲小锦回眸,高深一笑。
“你什么意思?”小锦欺近几步,怒声问道。也不知她在青丘那一年收集到种种激动人心的消息是怎么按捺住激动的情绪的。
“按照你们女子的思维,你说是失去怀了两月的孩子痛心,还是失去已经成形将要出生的孩子更痛心?”
“你无耻……”我只听到小锦厉吼一声,耳朵便开始轰鸣。视线里人影晃动,大约两人已经交手。
当然是后者更痛心。我挪开抓住一伞金簪草的手,复又看见隆起的腹部——拖累你了,下一个轮回,不会遇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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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我大惊,尚未睁开眼,已有温热的指触到眼角。“当初我叫小锦故意犯了错一起锁进从渊可是为了让她照顾你,而不是把你孤零零一个丢在这里哭的。”
我尚未来得及开口应一句,琅篁接着又道:“好久不见,是不是又要如当初一样说我变沧桑了?呵,这次确实……有点……”
岂止一点?整个人简直浴血而生。奋斗了数月,今日他终于进了从渊深处。他单膝跪在我面前的时候,看起来像顺势而做,我却觉得那是他再也站不住的表现。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一下一下擦着我眼角的泪水,却和着鲜血越擦越多。手背上新添的伤口,正流着新鲜的血液滴在我脸颊上。我被关了几月,他就在从渊外奋斗了几月,大约身上无一处完好。至今我都不知这封印是谁设下的,又有多少天兵天将守在周围阻挡意图进来解救我的人。我不说话,是为了将外面的声响听得更清楚一些,听听他逼近从渊又多了几分,又败在谁手里沉默离去。他离开的时候,我就会抬头看一眼,像个垂死挣扎的人瞧一眼最后的日光。说不定,明天就见不到了。
我抬手的动作极慢,像行将就木的老者,颤颤为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你听,他在动了。”我说着,他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将耳朵凑过来。
我年少时候极少看关乎家庭伦理的话本,所看往往在男女主角历尽千险万难圆满成亲之后落幕。没了话本的教导,我实在不知自己应该以什么心情告诉琅篁孩子的消息,他又该以怎样的态度来听听孩子的动静。大约,方才我们的表现都太过小心。
他伏在那里久久不动,我抚了抚他已经被汗水浸湿已然打结的长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琅篁看我的眼神却与以前略有不同。
“你来得太晚了,她早已疯了。”不远处,交手良久的后羿与小锦再次归来。小锦远不是他的对手,应该被伤得不轻,余光瞥见她站在另一侧握着手臂喘息,而后羿却好整以暇说着话。
“表哥,你别听这家伙胡说!若若没有疯,她只是太久没有与旁人接触,所以……”
小锦话未说完,后羿又急忙打断,问道:“所以什么?所以以这副痴呆的模样活了数月,我告诉她将要失去孩子也没有多余的反应么?呵,莫非你不知道她从前是多么容易激动的姑娘?”
“没有没有,若若还是好好的,她没有疯没有痴呆!”眼见着小锦越来越激动,几乎又要与后羿对峙,琅篁却声音哽咽开了口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见过他笑的模样,也牢记他严肃的表情,见他哭泣的模样却是第一次,多少有点措手不及。千回百转之间,脑海中盘旋的还是他年少时听到我名字时,浅浅笑着道他知道了的场景。那其中的熟捻似我们是旧相识,说的也不是初见时的自我介绍。
“若若,我们回家了。”他说着,作势起身,却被后羿一把按在肩头,“我既然肯让你进来,必然抱着你能说服她放弃孩子的想法。莫忘了,我能让你进来,也能让你出不去。”
琅篁笑得癫狂,末了道:“后羿将军既抱着此想法,为何要让我在外彷徨数月呢?大约想着自己终有一日能说服她,然后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功劳全揽吧?不过你大约不了解我家姑娘,她向来对不喜欢的人软硬不吃。”
后羿干巴巴笑了两声,道:“您看得倒通透,那……”
“呵,那什么?您是问我什么时候将孩子交出去么?”琅篁慢慢直起身,与他面对面站着,腿上的伤让他轻微打着颤,“现在吧,我同意了。”
小锦扑过来,厉吼道:“琅篁!你进来就是为了让若若放弃她的孩子么?她为什么这么坚持不肯救青丘的孩子,包括如歌,不就是为了守住你们的孩子?你……你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原来如歌也因为雾霾沉睡着么?小锦倒从未提起。
“我以为你变了,想不到一千多年过去,你还是那个胆小懦弱的男人……”小锦冷笑着又后退了几步。
此刻笑着的唯有后羿,得了琅篁的同意得到我的孩子应该让他得到不少嘉奖。“不周山的皇子果真识时务,比当年你的师兄要聪明百倍。依我来看,这样甚好,大家都解脱了。”
他一步一步靠近我,我其实不大清楚他会用什么法子来取尚在腹中的胎儿,更不知他得了之后要怎么救中了雾霾的孩童。但,不知道又怎样呢,他永远也得不到的。
从渊的水竟然比方才琅篁的掌心要暖一些,这也难怪舜帝要在这里沐浴了。我母亲当初也是灌着这样的水一点点沉到从渊底的,我应该比她更快一点到达渊底——多亏我们狐族不会水,否则要在此处寻死真是不易。
整个青丘,最让我感叹的不是被揍的小狐狸,也不是忍辱负重的乐宸,是惨死的青珂。大致将她一生听来,不禁唏嘘。那时还感叹自己幸运,能不遭遇她那样的命运,那样命途坎坷飘摇不定的一生,那时我以为自己可以躲的过。却原来,躲不过的。
锁进从渊的第一天我就可以跳下渊底了,却思量着琅篁还未如普通的父亲一样听过孩子的动静。我好奇他会用怎样的表情来猜测,不料看到的是那般小心翼翼的神情。是我对不住他。他问我他在我心中排第几位,师兄之后有师父,师父之后有如歌,如歌之后又是谁,大约他永远排不上号。大约以前是排不上号的,现在,是第一位的。我不能保证以后不会将你拉后,那就让我死你在我心中最重要的时候吧。
从渊的水被搅动得厉害,我就知道琅篁不会让我这么安静得死去。所以在他能救我之前,我得让后羿助我一臂之力,尽快到达渊底。疯?我没有疯,我只是要他为我陪葬。反正,他失了我这样好的筹码,必然要被天庭责怪,倒不如我拉着他一起沉下去。
我第一次死去的时候是在火里失了灵元,第二次是在水里窒息而亡。向来水火不容,我倒选了两个极端的死法。
后羿终于挣脱我游走的时候,我只剩下最后一丝理智,瞳孔里是一线的阳光射到从渊深处来,随即那一线的阳光也被黑暗笼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