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林染白赶到三百里泛林时,贺兰已经伤痕累累,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外袍血迹斑斑。想我醒来不过几月,已经负伤数次,一定是触了灾星的霉头。
林染白与繁芜的师父照面时,双方都一怔,似旧相识。不知哪次的机缘巧合能让他们认识彼此。
林染白暗影出身,他能在倏忽之间消失,让敌人失了他的行踪。当年在招摇山我对他的这项技能垂涎已久,却怎么也学不会。如今看来,多年不见,他又长进了不少。冰棱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他包围,我在他圈出的仙障里暗自担心,一口气尚未吸住,他整个身形已经从那张网中消失。
林染白的剑在繁芜师父错愕之际架在他脖颈处,他徐徐道:“我知道普通的剑奈何不了你,所以问王母借了一把斩魂剑,你应该知道这把剑对仙对魔都是一样的用处。说罢,琵琶上的封印怎么解开。”
剑下的人犹自笑着,没了初见时的不堪,反倒有些寂寥,“我原本就是只要她一人的命,此刻你杀了我,我也可以拉她作陪,我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成魔五百年只是为了一个小姑娘,我看你小肚鸡肠,也是白活这些年。”林染白果然又开始毒舌了。
“小肚鸡肠么?大约罢。”他说罢,缓缓闭上眼。我大惊,在仙障里大叫一声:“师父,快阻止他!”
林染白祭出捆仙绳的时候,繁芜师父的手已经触到胸口,似是下一个动作就是把心掏出来。
“你若是死在我手里,冰夷神一定让我招摇山几百年不得安生。我是想给你机会让你亲自解开琵琶上的封印再放你走,可你执迷不悟,我也只能将你锁在三百里泛林了,直到你说出为止。”
林染白圈出的仙障在话音落地后消失,涌现出来的天兵天将似繁芜师父刚刚扔出来的冰棱,将我们重重包围。
“我们走吧。”林染白已经穿过这些天兵天将将要走出泛林。
我扶起琅篁,望了一眼贺兰,喊了一声林染白,“我们就这么无功而返么?”
“算不得!贺兰贤侄,背上琵琶,我们去从极之渊走一趟。”
从极之渊,深三百仞,唯冰夷神居住。这季节,别处恰是仲秋,而这里已白雪茫茫。从极之渊结了厚厚一层冰,那里正有一个孩子在冰上玩耍。他脚下踏着木板一样的东西,从这头滑到那头,玩的不亦乐乎。我们站在岸上瞧他玩了许久,最后倒头躺在冰面上。
“不冷么?”我低声道。
那孩子看起来与如歌相仿的年纪,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竟任他在冰天雪地里玩耍。
“在下招摇山林染白,今日特来拜访冰夷神,望冰夷神给几分薄面。”林染白往前一步,对着从极之渊喊了一句话。
我心里一动,莫非冰夷神住在从极之渊深处,他是要冬眠的生物?
孩童声从遥远的冰面传来,“本神今日玩累了,改日再见罢!”
我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在下今日恰好从王母处借了斩魂剑,冰夷神若不嫌弃,在下可借玩两天……”
一团身影从冰面蹿出,跳到林染白怀里,搂着他的脖子问:“剑在哪里?”
我瞥了他一眼,心道:林染白的徒弟都没这待遇,你可倒好,一来就是他怀里。不知凌远那小子看到会不会喷出弱火来。呵,那可真叫冰与火的对峙了。
“剑在此处。不过——”林染白顿了顿,待到怀里的人儿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才重新开口,“在下有几件小事想麻烦冰夷神。”
“只要给我剑,一百件事儿都没问题。”他倒大方。
“那好罢。”林染白将他放下,自己则半蹲下身子,“五百年前你在从极之渊救下了三百里泛林里一个叫宋言的男子,他跟你学会了冰棱的技艺,如今我的徒弟被他的冰棱打伤。你也知道,冰棱作为极寒的武器,会将寒气沁入身体,留下后患。烦请冰夷神救一救小徒。”
“这个无妨,我待会儿就可以替他逼出寒气,保证不留一丝寒气在他身体里。”
林染白舒眉一笑,道“多谢。”
“还有么,没有的话我们就抓紧时间疗伤,我也好去玩斩魂剑了。”想不到他还是个急性子。
林染白蹙眉看了一眼贺兰,沉吟一声道:“还有一件颇麻烦。宋言离开从极之渊后堕入魔道,为了一些旧恩怨,将他的徒弟封印在这把琵琶里,且不肯解开此封印。在下虽知冰夷神不管仙界魔界之事,但还请出手相救。”
“这个也无妨。”他轻松应道。
我眼睛都直了——冰夷神是三界里无所不能的存在么?林染白认识九重天上那么多仙,不去拜托他们,却在这里哄一个小孩帮忙?
一行五人离开从极之渊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林染白自己疑惑的事儿。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抱着剑喜不自禁的孩子,长叹一声:“大约是孽缘罢。”
冰夷神,原在仙界职位,待到现任冰夷神父辈供职时,爱上了魔界的一位女子,仙与魔就这样有个一个融汇点。所以,这个孩子既能如仙救琅篁,也能似魔解开封印。
“这不是挺好的么?”我笑嘻嘻道,“那他就是三界最厉害的人物啦,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都来找他好啦。”
林染白摇摇头,“这不是最终的结局。你看他一个孩子,没有人陪,只能变出雪来自己玩。”
敢情这雪是他变出来的?
“身体里一半仙的血液一半魔的血液,到哪里都会被排挤。得不到仙界得承认,也得不到魔界得认可。他父亲死后,他就一个人生活在从极之渊,孤单得过了许多年。”
这么可怜?
“可是师父,既然您知道冰夷神能解封印,为什么还要对宋言那般说?”
林染白瞧了一眼昏睡状态的繁芜,摇摇头道:“宋言不该死。”
“五百年前他就救出了宋言,现在还是孩童模样,他会一直是这个模样么?”我理了一下逻辑,发现对这个冰夷神还有不少疑惑。
“不清楚。他父亲七百多年前死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长大过,大约是想停在他失去他的时刻罢。”
林染白一句不确定惹得我唏嘘不已,末了我想起一件事笑着道:“那我回头让如歌经常来这边陪他玩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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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明明冰夷神说他已经完全逼出了琅篁体内的寒气,为什么到现在他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人,嘀咕一声将药从药罐里倒出来。中药味弥漫整间房。
“狼大少,我们喝药罢。”我将他扶起,佯笑着要喂他药。他倒顺从,靠着我肩膀将一碗药悉数灌下,半口气不喘,果然是喝惯了药的。
“我说狼大少,您倒是快点好啊,我这整天照顾您照顾得都没有看话本的时间了。”我将他放下平躺着,又掖了掖被角,开始抱怨。
他哼一声,懒洋洋道:“你可以把话本搬进屋子里看。最近外面愈发冷了,小心着凉。”
“您倒是体贴。您搁这儿躺着呢,我好意思去看话本么?”
“既然你觉得不好意思,又何必说出你想看话本的话来?”
我一怔,瞧着床上的人,“你的口才也长进了不少……”
年少时候的琅篁,半句话不对盘就抬腿走人,可现在已经发展到我说什么都能拿话堵我的地步。哪个姑娘教会的他?功不可没,功不可没!
他笑笑,“是么?不过也没你长进得多罢,你睡了一千年,想不到圈出的仙障居然能将我困住。呵,若若……”
我起身要走,想将碗放到桌上,手腕却一把被擒住。明明床上的人前一刻半分力气都没的,现在……
我倒在厚软的被褥上,视线里多了一张脸,他强忍着怒气道:“若若,我不需要你保护!你从未欠过我什么,我为你做的我都甘之如饴,所以不用觉得愧疚,不用想要偿还。我困在你的仙障里看你被宋言伤得遍体鳞伤,你大约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一个男人,倘若连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那存在的意义真不大。这些道理,你看过的话本里不是一直大肆宣扬么,你应该不陌生罢?”
“不,不……陌生……”我结结巴巴应道。
“所以,以后,别再强出头,我不想再失去你。答应我……”
“好好好,我答应你。”我喘着粗气,挣扎着要爬起来。身体甫一动,又重重摔下,那张脸又欺近,“那现在的也答应我罢……”
话音刚到耳畔,唇上便有温软的物体辗转。一室春色旖旎,和着中药味让人恍惚不能清醒。
繁芜的伤养了一月左右,再来乐游山时,气色比以前好了许多。不过大约是因为对我态度好转,我出现幻觉而已。是夜,乐游山又摆起了宴席,有些人最近春风得意,喝得有些高了,还拉着贺兰不肯撒手。最后贺兰急了,道:“我得赶回附禺山了,再过几日就要收拾收拾去人间历劫了。”
是了,琅篁上的那道折子终究没有撤下来,贺兰领了罪,便要去人间历劫一趟。好在司命与他交情不浅,并不需要受什么罪,只能算做束了仙术去人间游玩一趟罢。
繁芜瞧着那两人笑得巧笑倩兮,凑到我耳边说:“多年不见琅篁贤弟笑得如此开心,想来二位应是好事将近罢?”
我瞥了一眼醉醺醺的某人,笑道:“大约罢。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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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乐游篇完结。
这一章,大家挺住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