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祝余听说小不点是我从会稽山带回来的,抱着她指责我拐卖儿童,末了还义正严词得说像拐卖儿童这种罪就该被凌迟处死。我抹抹鼻子,低声道:“那好,为了不被凌迟处死我还是把她送回会稽山吧。”
“不要!”小祝余一把拍开我伸出的手,“以后这孩子我照顾!”
这是母爱爆发的表现么?我望了一眼琅篁,他回了我一记微笑,凑近了问:“你当真以为你可以时时都照顾到她?更何况,你做好了要做一个母亲的准备么?”
当然没做好!我翻了个身,迷蒙的双眼正对上小不点的熟睡的脸庞。大脑有那么片刻是空白的,只盘旋着一个问题:哪里来的孩子?想了片刻才惊觉以后她要日日喊我娘亲,要与我同吃同睡。这一想,我吓得掀开被褥就跳下了床。
乐游山月华如水,将这山水这草木这屋宇都披上了柔和的外衣。我拖沓着步子慢慢挪到睡了一千年的洞穴处,若木又长高了一点,树干也比先前粗壮一点。小祝余一直很尽心,将他照顾得很好。
我半蹲下来,借着月光盯着若木的树干瞧了许久。“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半晌,我说。
“我还没有做好永远失去凌空师兄的准备,也没有做好要许久都不能看到你幻成人形的准备,我没有做好失去你们所有人的准备。我一直害怕失去,怕到最后孑然一身。我不知道怎样你们才不会离我而去,后来我想大约只有我从未认识过你们才不会害怕失去……”泪水滑过脸庞,砸在松软的泥土上,形成小坑后终于被泥土吸嗜干净。我的悲伤对于这偌大的世界终究算不得什么的。
背后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我赶紧用袖子胡乱擦了一通,然后转过身去佯笑着道:“琅篁,你也还没睡呢?”
他也披着一身的柔和月光立在那里,不远不近,开口道:“夜里凉,下次出来记得多穿一件。”
“噢。”我应着踏上来时的路,经过他时,居然听到一声叹息。脚步一滞,想停下来确认一下,却终究被我轻描淡写的带过。欠他的太多,再多欠一次也无所谓。
他一直随着我的步子到了我住的地方,月光将廊上的物什照得透亮,只石柱处才有阴影。好巧不巧我停在阴影里,背对着他开口:“你看‘如歌’怎么样?”
“如歌……吗?”他的音拖得很长。
“我认识的姑娘不多,清歌算是最有印象的一个。她曾说我们一见如故,也曾说要给我跳一支舞,或许只是说说而已,但那时候我却受宠若惊,我何德何能受得起她的舞?潜意识里,我觉得她优秀到我根本高攀不上。虽然她最后从诛仙台跳了下去,虽然她所说的一见如故也只是让我死心塌地帮她的忙,但我还是……还是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漂亮喜欢她那么倔强甚至喜欢她那么绝情。我希望她的女儿像她,漂亮也像倔强也像绝情也要像。她的容貌她的舞蹈,她死得越久,被遗忘得就越彻底。她唯一留给这世间的只有这个孩子,我想,我只是想还有什么东西能证明她曾经存在过……”
“她们会喜欢的。”
我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理由,为了只是证明这个名字是有意义的,不想身后的人一下就看穿我的想法。我回转身子,在黑暗里冲他笑。他回我的还是一记笑,一如多年。
-
如歌来乐游山的消息在我的熟人里不胫而走,贺兰第一时间过来探望,并提议办场宴席庆祝我们母女重逢。我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第一反应却是——我没有银子!于是跳出来指责他骄奢淫逸。“不要怕,琅篁这些年赚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不在乎这点消费。”他笑着说。
可是,他赚的多跟我有什么关系?
“办吧,”琅篁忽地开口,“请师父和一些熟人过来凑几桌吧。”
宴席就这样准备起来,我和如歌跟局外人似的看着贺兰上蹿下跳忙里忙外。“我说,你新婚也没多久吧,就这么住在乐游山没关系么?”
贺兰正在吆喝人摆放桌子,这会儿背对着我道:“没关系,怎么会有关系?你这么大喜事儿我怎么能不帮忙。”
我多大的喜事儿啊?多大的喜事儿不都是你挑起来的么?
宴席在两日后,林染白带着曾经挑衅我的凌远和我以前的一干师兄弟过来,排场颇大,感觉像是赴一场很重要的宴。我早已记不清我那些师兄弟的模样,大约他们也记不清我的。他们离开招摇山之后的状况我不清楚,我猜我的状况他们也不了解,只是被林染白要求着过来走个排场而已。
凌远依旧看我不顺眼,经过我时,睨了我一眼,压低着声音说了句“不守妇道”。事到如今,他是林染白的徒弟也好,凌空师兄的堂弟也罢,我都不会同一个没有直接关系的人置气。但,如歌不会!她一拳打在凌远脸上。仅林染白徒弟这一重身份而已,凌远就可以躲开那一拳,但他没有。
“没有人可以说我娘亲!”如歌怒气未消,挥舞着细胳膊又要扑过去,被琅篁一把抱走。
我看着面前倔强的少年执着着不肯擦去嘴角的血丝,笑问:“为什么不躲,又为什么不回手?”
“哼,我堂兄说女人从不肯讲道理,她若是要打你,打不到是不会罢休的,我这么做不过是想早点解决而已。还手?我堂兄说男人的拳头若是用在女人身上,便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
凌空师兄原来有这样一套对付女人的理论么?那么,为什么不能引申一下,女人若是要不想你去做一件事,不做便是,又何苦讽刺她她不够资格说建议?当初,我明明求他不要去进言禁巫蛊了……
这一段小插曲并没有被察觉,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贺兰吸引了,向来他是最会调节气氛的中心人物。我在角落里瞧着他在一堆人里欢呼振臂,默默走出了设宴之处。
乐游山上的桃花早已凋谢,此刻是桃叶复桃叶的景象。立在桃花林前的女子有着婀娜的身姿,抱着琵琶的样子真是惹人怜爱。
每往前走一步,我都要迟疑一下——这姑娘当真是当年我们在人间调戏的那位?这姑娘真的修成了仙嫁给了贺兰?
琵琶弦在我离她五步远的时候,从四面八方扑来,织成一张网将我手脚捆得结结实实。
“我劝你不要挣扎,你这细皮嫩肉的,割伤了不好。”她抬起那张精致的脸,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有深深的怨恨。
到现在,我都想不起她的名字叫做繁芜。我多想像话本里的人物喊兄弟的老婆那样喊她一声“大嫂”。奈何,她不会给我机会。
我做了最基本的挣扎,手腕脚踝一痛,有血凝结成珠涌出来绕腕一圈,像是带了红色的珊瑚手镯。
“我不懂贺兰喜欢你什么,明明我都劝过你了,你还要一意孤行。难道他喜欢你的任性?还是说你满身伤痕可以去他那里扮可怜讨到同情?”她好像跟我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
“都说了不要挣扎了!”她对着挣扎得愈发厉害的我开始歇斯底里。
血大量往外涌,将琴弦染透。我反手抓住弦,用力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掌心的疼痛让我觉得琴弦真是一个极妙的武器。
“喜欢我?”我握住她抱在怀里的琵琶的弦轴,冷笑一声,“他若是喜欢我,早一千年前就娶我了,还轮得到你嫁给他?他的心若不在你身上,你劝你早点离开,不要回头!在爱情里你要是输了一次,想赢回来可不容易!还有,再奉劝你一句,若抓不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怪自己为何没有魅力,而不是把所有的罪都怪在他身边旁的女子身上。要知道,这真的很愚蠢。”
弦轴琴颈在我手里一点点碎掉,琴弦终因没了另一个点的支撑而在我身上绕成一团乱麻不构成任何危险。
“离开?你说离开?”她眼睁睁看着一把琵琶被我毁掉,却不去理会,揪着我说出的话语不放。“我放弃红尘,遁入空门,修了五百年。进入昆仑又追了他五百年,被别人当作笑柄,你让我离开?告诉你,不可能!”
“那你就把他的心也追到手!不要整天想着我是第三者来掘你们爱情的坟墓。姑娘我真没这个兴趣爱好!说起来,你都嫁给他了,为什么不相信他爱你?”
“呵,爱我?爱我会听到你的消息就激动得睡不着觉,几天不回家为你忙上忙下?”
我噗嗤一下笑出来,瞧着她一脸的愣怔,反问道:“你不知道他缺心眼加爱凑热闹?我认识他那些年,他从未对一个姑娘上过心,他若娶你,必然是因为爱你!你若不相信,我们打个赌?”
“怎么赌?赌什么?”
“赌我这条命!”我抬眼将她的错愕尽收。
众人涌到桃花林的时候,繁芜早已弃了她的琵琶离开了招摇山。贺兰急急赶过来,抓着我的手腕连忙道歉:“若若,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过来找你,更不知道她会伤你伤成这样。”
我甩开他,瘸着腿往回走。“贺兰,我不喜欢这样对爱情对婚姻不负责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