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世宣跟着默念了一遍,心中猛然一凛。
这两句话直白之极,初听时没什么,细细琢磨,隐隐然竟然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异曲同工,所谓天道无情,乡野村夫的胡言乱语,竟与道祖所言暗合!
难道是俞越自己想出来的,不对,若是他随口便能说出这话来,岂不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杨世宣脸上变幻不定,冷哼了一声,道:“言辞粗鄙,何解?”
俞越道:“道祖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两句小曲说的就是天道无情。”
杨世宣心里咯噔一下,这少年好生厉害,方才我说文道承天道,天道无情,文道亦无情,如何经世济民?当下轻视之心收起大半,沉吟道:“天道若无情,为何滋养万物以生民?”
“天若有情,为何有水旱兵虫之灾,不保风调雨顺,百姓安乐?”
“世人无德,天必罚之,故此圣人教化百姓,克己修德已应天道。”
“圣人教化百姓修德顺天,到底是顺的天,还是德?”
“天道尚德,修德即顺天,故此我辈以文载道,教化顽愚。”
杨世宣心道:“还不是饶回来了,老夫与人辩天道之时,恐怕连你爹还在肚子里呢。
俞越微微一笑:“夫子此言差矣,老夫子天道,人道都分不清么?”
杨世宣啪得一拍椅子扶手,喝道:“小儿狂妄!天道定世间兴衰,人道定人伦五常,亲亲、尊尊、长长、男女有别,有道之在者也。天人之大道,岂是你这小儿妄论的!”
俞越面带微笑,朗声道:“圣人云,仁,人之心也;义,人之道也。圣人之学,‘仁、义’二字也。天道远,人道迩,故圣人立仁义之学,教民以修德。”
说到这里,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觉得贴切无比,脱口而出:“正所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说完俞越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两句诗似乎熟稔无比,却怎么也想不起再哪里看过。
杨世宣先是一愣,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慢慢坐下来,神色黯然。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来,苦笑道:“侯爷,此子天纵奇才,老夫教不了他。”
俞达智又惊又喜,起身对俞达心道:“族长,此子正是天赐我俞氏的啊!”
俞达诚也跟着道:“族长,俞越本就是……是俞氏子弟,您……”话虽未明说,显然是想让俞达心就此认了俞越。
厅内众人神色各异,纷纷起身看着俞达心,尤其俞守信等人,心里如开了锅一般,暗暗盘算,绝不能让俞达心认下这孩子。
俞达心看了看俞越,叹了口气,说道:“俞越……”
“侯爷,小子的姓氏是先父所传,跟俞家却没半分关系。”俞越打断俞达心的话,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千万莫要认我,我也不想认您。”
谁都没想到俞越竟然说出这番话来,沈墨吃了一惊,大声道:“越少爷不可……”
俞越冲沈墨微微摇了摇头,又对杨世宣道:“杨老夫子,那些话都是小子信口胡诌的,您老人家千万莫放在心上,小子可不是什么天才……”
说着甩掉长袍搭在手臂上,露出里面一身麻布短衣,伸了伸臂膀,似乎这样舒服多了。对沈墨道:“沈伯,咱们走吧。”转身出门而去。
沈墨看着俞越的背影,怔了怔,急忙跟了上去。
待二人走出书院,俞达心起身道:“今日之事各位权当没发生过,若有人胡说八道,按族规处置!”又转向杨世宣道:“老夫子……”
杨世宣已经恢复了过了,叹了口气:“可惜了,没想到龙川竟出了这样一个奇才。侯爷不必多虑,老夫既然应承了侯爷,绝不会食言。”
俞达心道:“如此委屈老夫子了。”
杨世宣摆摆手,合上眼帘,嘴里兀自喃喃自语: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一钩明月东升,借着月光,马车缓缓前行,和俞良才打了一架,又跟杨老夫子斗了半天的嘴,俞越身心俱疲,靠着车帮昏昏欲睡。
沈墨一言不发,把手拢进袖子里,方圆十丈都在他的感知范围之内,今日闹的这么大,还伤了人,俞守业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可不防。
其实马车刚出了庄园,沈墨就发现已经被人盯上了,不知为何一直远远的缀着,过了半个多时辰,突然又不见了。
夜深人静,静心斋后院书房,老俞福匆匆的从外面走了进来,禀道:“侯爷放心,越少爷已经回了苦茶镇。”
“嗯,福叔,您今天做事太过心急了些。”俞达心道。
“老奴以为合全族子弟没一个能比得上越少爷的,侯爷为何还不肯认呢?”俞福恳切的说道:“俞守业他们翻不起浪来,现下正是侯爷正本清源的好时机。”
俞达心叹了口气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俞福浑浊的眸子一闪,低声道:“老奴知道。”
俞达心沉思片刻道:“这几日福叔多留意一下俞达明父子。”
俞福道:“是,最近俞达明跟将军府走的很近,据说是想供应军粮。”
俞达心道:“下个月让长老们去龙川城里查账,把他父子拽回来。对了,三哥他们该到了吧?”
“什么?让他跑了!你是块木头么,为何不拦住他们!”俞良才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白布,吊在脖子上,一条腿放在软榻上,气急败坏冲大哥俞良仁嚷道。
俞守业阴沉着脸说道:“阿仁,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良仁低声道:“爹爹,儿子按您的吩咐去将军坳口截他们,可……可……”
“吞吞吐吐的干什么,快点说怎么回事?”俞守业怒道。
俞良仁垂下头:“儿子刚到坳口就被人打昏了……”
俞守业先是一怔,随即怒道:“胡说八道,整个俞家有谁比你的修为更高,定是你胆小畏战,要知道你弟弟就是被那小子打成重伤的!”
“你还有脸号称俞氏第一武修?练功练傻吧!”俞良才插口骂道。
“爹爹,这种事传出去与您的名声有损,再说三弟又没什么大碍……”
“胡说八道,你还是我俞守业的儿子么?良才被那小子打成这样,你这个当大哥却只会做缩头乌龟。”
俞良仁扑通跪倒在地:“爹爹,谁都知道俞越就是谨言叔父的儿子,名正言顺的小侯爷,您就别……别再争了。”
俞守业大怒,抬起脚来将俞良仁踹了个跟头:“你这个逆子,老子费尽心血还不是为了你们,快给我滚出去。”
俞良仁慢慢的爬起来,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父亲和满脸不屑的三弟,心里五味杂陈,恭声道:“是,儿子不孝。”
待俞良仁退出书房,俞守业这才怒气稍解,心疼三儿子,安慰道:“良才放心,爹爹绝饶不了那小子。”
俞良才哼了一声,恨恨的道:“那小子狡猾的紧,扮猪吃虎,害我上了大当,待儿子养好伤,亲自去报这个仇,定让那小子生不如死!”
俞守业皱了皱眉道:“良才,那姓沈的可不是好相与的,万万不可莽撞。”
俞良才神秘一笑道:“爹爹忘了俞达明么?想沾咱家的便宜,总要出点力才行。”
“你且再忍耐些日子。”俞守业恨恨道:“事成之后,一个也不放过!”
沈家酒坊木屋之中,沈墨看着俞越,问道:“你念的那句诗是谁作的?竟然连杨老夫子也难住了,那些道理不像是你能想出来的,吴秀才也不能。”
俞越虽然聪明,在读书方面却算不上什么天才,如何就能念出这惊世骇俗的两句诗来,把杨老夫子都吓的不轻。
这两句诗好似凭空冒出来的,连俞越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无根无据偏偏又如此精妙。
“前些日子听吴秀才讲过,好像是一本古书上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只是顺口胡诌,气一气老夫子,让他赶我出去就好。”俞越敷衍道。
沈墨嗯了一声,又道:“方才俞侯爷看上去似乎动了心,你为何说那番话?难道忘了你父亲的遗愿了么?”
俞越道:“俞家那些人各怀异心,容不下我。就算认了,咱们能待的下去么?恐怕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这个道理沈墨自然明白,可从他眼中看去却又不一样,俞侯爷绝不似看上去那般老弱,俞家仍在他的掌握之中,对待俞越欲言又止,似乎另有苦衷。
不过俞越小小年纪能把这事情看得如此通透,殊为不易,再加上今日面对俞侯爷和杨世宣这样的人物毫无怯意,随心所欲,他日必成大器。
跃马岭丛林深处,断崖之下的青松丛中一座坟茔茕茕孑立,坟头杂草清理的干干净净,新添了黄土,看来常有人扫墓拜祭。
俞越有些恍惚,这是他第一次前来祭拜父亲俞谨言和母亲姜无忧的衣冠冢。
父母在俞越脑海中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可方才沈伯和秋姨告知的那些事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沈墨沉声道:“小少爷,总有一天你要回归俞家。切记不可泄露小姐的身份,除非有朝一日元凶授首,沉冤昭雪!”
俞越出乎意料的平静,望着孤零零的坟茔,良久不语。
秋娘握住俞越的手,哽咽道:“小少爷,奴婢只盼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俞越伸手轻轻拭去秋娘腮边的泪水,微笑道:“越儿没事。这里又阴又冷,对姨娘的腿不好,咱们赶紧回去吧。”说着挽起秋娘的胳膊,慢慢的向外走去。
沈墨望着两人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喃喃自语道:“小姐,小少爷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