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之大悲也,嫡亲骨血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亦是人生一大苦。
俞达心既伤爱子之殇,又对俞越深怀愧疚,回到静心斋后,紧握孙儿的手,老泪纵横。“越儿莫怪祖父心狠,实在是迫不得已……”这一刻俞达心不再是靖远侯爷,也不再是平复内乱,掌控全族的家主,只是一位老年丧子孤苦伶仃的病弱老人。
俞越父母早逝,这老人便是唯一的亲人。看着祖父苍老的脸,俞越心底那丝怨气消散的一干二净。
俞达心叹了口气:“不怕陆先生怪罪,今日若不是俞达明带将军府的人来,老朽恐怕还下不了这决心。”
“当年逐谨言出族,人人都以为是他违反族规,其实另有隐情。咱们俞家看似风光,其实早已危如累卵,祸根早在二十年前就种下了。”
俞达心不说陆宜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世袭罔的侯爵莫说在边塞龙川府,就是在帝都也是凤毛麟角,称得上显赫之极,可将军府的人公然支持一个旁支的俞达明逼俞达心让位,且在俞氏祠堂悍然伤人,显然并未把俞氏放在眼里。俞家内部也是一盘散沙,个个明哲保身,打着自己的算盘。内忧外患之下,这个延续三百年的龙川大族怕是大厦将倾。
“这事还得从当年的龙川大将军风威说起……”
当时龙川府经常与大漠部族交战,时任龙川大将军的风威以抵御外敌为名,扩编镇西军,向百姓强行摊派军饷。龙川府土地贫瘠,常年征战商路不通,百姓生活艰难,纷纷依靠世家大族。
除了收刮民脂民膏,风氏父子最拿手的就是‘吃大户’。龙川地方大族在风威眼中不啻一块块肥肉,威逼利诱,强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二十多年来不知多少富有之家被逼的家破人亡。
俞家富甲龙川,将军府垂涎已久,幸亏俞家有顶侯爵的帽子,不好撕破脸皮,便明里暗里摊派索要,不是征用土地建造军营,就是摊派大笔军饷。俞达心不肯任人宰割,双方为此多起争执,从此以后俞家处处受制,商号时常被封,商队被禁,各种名目的赋税更是层出不穷,今日查田地,明日查逃户,弄的俞家焦头烂额。族人不知就里,以为是俞达心处置不当,多有怨言。
俞达心明白靖远侯不过是个空头爵位,听着好听而已,朝中没有靠山俞家终究会被大将军搞垮。独子俞谨言才华横溢,性格刚直倔强,素来看不惯族内子弟的纨绔做派,得罪了不少族人,俞达心借机假意将俞谨言逐出家门,盼望儿子能在帝都有所成就,重振俞氏家风。
“其实这里有老朽的一点私心,俞家在朝中毫无根基,单凭谨言一人又能做些什么?不过是想让谨言远离是非之地,保留俞氏嫡传一脉,没想到......”俞达心又是一声长叹,充满了无奈与疲惫。
“风威死后,他儿子风从虎做了大将军,行事更甚乃父,老朽只得托病隐居。风从虎倒也不曾用强,却暗中收买了俞达明,明里暗里的夺去了城里大半的产业。族人都以为是老朽不理族务,才使族中诸事不顺,老朽真是有苦难言啊!”
“俞守业那几家明争暗斗了多年,老朽一直装聋作哑,就是不想让俞家毁在我手里。”俞达心苦笑着指了指头顶,“人人都想戴这顶帽子,却不知这帽子有多重!”说着轻轻拍了拍俞越的手背:“爷爷不认你,是怕害了你啊!”
俞越忙道:“您……越儿明白。”
俞达心嘴唇抖索了几下,流下两行浊泪,喃喃道:“好孩子,都是爷爷无能,害你受了十多年的苦,唉,他日黄泉相遇,恐怕谨言都要怨我。”
陆宜劝慰道:“今日侯爷祖孙团聚,谨言贤弟九泉之下足可欣慰,侯爷不必自责。”
俞达心点点头道:“越儿先去歇息,爷爷跟陆先生有话说。”
待俞越走后,俞达心道:“陆先生,俞家大难将至,撑不了几天了!”
陆宜眉头一皱:“俞侯爷何出此言?”
俞达心道:“风从虎行事向来狠辣决绝,一旦出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也是今日老朽为何要认下越儿的原因,若是不认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陆宜道:“侯爷身为朝廷钦封的侯爵,这戕害侯爵的罪名风从虎恐怕也承担不起。”
俞达心苦笑道:“陆先生有所不知,风威当年不愿动俞家,不是因为这爵位,而是俞家在地方上颇有威望,贸然动手怕引起士族乡绅的不满。如今龙川府铁板一块,完全成了风从虎的天下,正是动手的好时机。朝廷早就忘记龙川还有个靖远侯,即便有人记得,有谁会为一个空头侯爵说话。”
陆宜深知朝廷对世家大族的态度,兴武帝在位时就有意打击,六族叛乱一案便由此而发,本朝虽说宽松了不少,想必也不会为了一个传了三百年的侯爵惩罚靖边重臣。
俞达心叹了口气,起身对陆宜长揖到地:“老朽恳求陆先生能照顾越儿,为谨言留下这一丝血脉!”
陆宜急忙双手相搀:“侯爷折杀在下了,我与谨言亲如兄弟,但有三寸气在,一定保护越儿周全!”
俞达心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有陆先生这句话老朽就放心了。”
陆宜道:“侯爷打算如何应付那风从虎?”
俞达心道:“既然风从虎的目的是俞氏的财产,给他便是。再说还有杨老夫子从中说项,想来他也不会做的太绝了。”
陆宜暗忖道风从虎堂堂封疆大吏,怎会把远离庙堂的杨世宣放在眼里?俞家保不住了,老侯爷的安危不能不管。
“侯爷不妨随小可帝都一游,家师费先生素爱交友,必会跟侯爷一见如故。”
俞达心心里一热,暗忖陆适之果然是至诚君子,不但肯保护俞越周全,还要把师尊费慎独先生抬出来庇护自己,凭费先生的地位,自己当可安然无恙,可俞氏一族怎么办?身为族长怎能弃族人不顾?
“多谢陆先生,帝都太远了,我也老啦,这把骨头终归要埋在将军坳。”俞达心缓缓道:“认下越儿老朽心愿已了,再没有什么牵挂,风从虎要来便来,没什么打紧。”
传承三百年的世家大族,自有不可轻辱的气节,宁可家破身死也不苟且偷生。
陆宜明白俞达心心意已诀,暗暗叹了口气,不再劝说。
“庄里不乏俞达明的眼线,恐怕苦茶镇也不会安宁,陆先生今晚便带越儿回去,越早离开龙川越好。”俞达心道。
陆宜道:“侯爷放宽心,适之自会安排妥当。”
夜幕降临,一辆马车停在静心斋后门僻静之处。
俞达心亲自送陆宜和俞越出来,说道:“这辆马车先生就留下,行路也方便些。”又命俞福拿出些金银:“这些权做川资。先生千万莫推辞,老朽亏欠越儿父子甚多,能为越儿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做祖父的要尽为长之道,陆宜只得收下,正要告辞上车,见俞达心对俞越道:“越儿,爷爷有话对你说。”
祖孙俩有话要说,陆宜不便旁听,远远的回避开了。
俞达心把俞越拉到身边,低声道:“越儿,爷爷告诉你一件事,切记万万不可告诉任何人!
俞越一愣,暗忖什么事这么神秘,连师父都不能说么?
俞达心又道:“这件事关系重大,答应爷爷,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俞越犹豫了一下,道:“是,越儿记住了。”
俞达心附在俞越耳边,似乎问了句什么,俞越点点头。俞达心随即又说了一句,立刻直起身子,拍了拍俞越的肩膀:“越儿,记住一切听从陆先生的安排,上车吧。”
后面这一句俞越似乎没听到一般,呆呆的站着不动。俞达心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俞越这才醒过神来,登上马车。
陆宜一拱手:“就此别过,侯爷多多保重。”
才相认便别离,俞达心心如刀割,这一走恐怕再无相见之日。抱拳道:“一切拜托陆先生了。”紧走两步,撩起车帘:“越儿,爷爷对不起你……”
俞越觉得鼻子发酸,张了张嘴,那两个字终究没能叫出口。
半个时辰后,马车出了将军坳,离苦茶镇越来越近。
陆宜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俞越玩弄着手中的铁剑,不时的挠挠脖子,显得十分焦躁,终于忍不住道:“师父,方才……”
陆宜睁开眼睛,淡淡道:“侯爷只对你说,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不但是为师,对任何人都不能讲。”
“可是,徒儿实在没想到这……”俞越道。
“越儿,不要再说了!”陆宜正色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凡密事不传六耳,否则害人害己,务必谨记!”
俞越只得闭上嘴,心里十分憋闷,祖父说的那事太过匪夷所思,师父不愿听,再无第二个人能解答心中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