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达圣转向俞越:“俞公子是否以为方才多此一举?”
俞越含笑不语。
孙达圣竖起一根手指,说道:“规矩不可破,迷离楼在帝都称名二十多年,凭的便是规矩。”
程红雨笑道:“青楼妓院凭的是俏媚的小娘子,你这规矩得推走多少客人?”
孙达圣微微一笑:“程先生有所不知,帝都二十三家青楼,一百七十家妓院,暗门子无数,可谓美女如云,为什么迷离楼始终首屈一指?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富商大贾都已来迷离楼为荣。”
程红雨暗道:“怪不得那小厮这么横,原来这里来的都是大人物。”奇道:“难道帝都以逛青楼为荣么?”
孙达圣呷了一口香茶,笑道:“当然不是,天下道貌岸然的卫道之士有大半在帝都,若人人都以逛青楼为荣,那还了得。”
俞越道:“恐怕天下好色如命放荡不羁之辈大半也在帝都吧?”
“不错,所以要有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也经营不好青楼。”孙达圣说道。
肖健仁忍不住道:“孙东家,青楼妓馆本就是不尊道德,有违人伦的所在,最是不守规矩,您怎么……”
“肖公子说的是。”孙达圣面色一整,认真的说道:“正因为如此,我孙达圣才立志要开一家有规矩的青楼,做一个有道德的妓院老板。”
此言一出,俞越三人不禁面面相觑,过了片刻,程红雨放声大笑,捧着肚子手指孙达圣,笑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孙达圣面容丝毫未变,严肃的说道:“诸位莫笑,难道没看见迷离楼前挂的对联么?”
那副似有劝人之意的对联俞越印象深刻,甚是好奇,止住笑声问道:“对啊,孙先生为何要挂那对联?”
孙达圣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说道:“不瞒诸位,年轻时在下也喜好流连青楼,挣下的银子大把大把的都散给了姐儿,有个朋友为此搞的生意巨亏,妻离子散,被追债人活活砍死在南城……”
程红雨点点头,他是青楼的常客,耳闻目睹,这种事也不稀罕。
孙大圣继续道:“我恨那青楼坏了好友,便暗暗混进去,杀了老鸨子和十几个姐儿,一把火把那地方烧了,连夜逃往幽州……,一直藏了十年才敢回来。”
孙达圣虽然没说,俞越也知道卢思道所说的孙达圣欠他人情是什么。
“这十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位朋友之死根本怨不得青楼,要怨只能怨他自己太过沉迷。”孙达圣叹口气,坐下来,继续说道:“圣人都说食色性也,可见色这种东西乃人之本性,天性如此,靠堵是堵不住的,青楼从古至今依然存在,就是为此……”
程红雨深以为然,当即高挑大指,说道:“孙东家好见识,真是老郎君的知己啊!”
孙达圣微微一笑,说道:“色,君子视之如水火,淫人视之如甘醴,都有失偏颇。”
“既然如此,我就想到,不如自己开一家青楼,使人有节制,既能享受温柔乡之乐,又不至于沉迷于此。”
“要做到这一点,最重要的就是立规矩!”孙达圣侃侃而谈,“我为迷离楼制定了大大小小上百条规矩,最重要的有三条。”
“一、不预约不可入;二、留宿不得超过十二个时辰,超过时间的一律驱逐,列入黑名单,一年恕不接待;三、半个月内去过其他青楼的,迷离楼概不接待。”
前两条勉强说的过,这第三条太奇怪了,最重要的是怎么能知道客人去没去过其他青楼?
孙达圣似乎读懂了三人的疑惑,说道:“我当然不能调查客人是否去过其他青楼,只是表明态度,但若真的有证据证明他去过,那就对不起了。”
程红雨大摇其头:“这样做法,你这青楼的生意可就惨……”说到这里觉得不对,人家分明干的好好的,号称帝都第一,生意自然是红火之极。
俞越笑道:“这三条规矩一立,迷离楼的生意想必便节节高升了。”
孙达圣得意的笑道:“还是俞公子看的清楚,说来也怪了,规矩一出,迷离楼立马成了帝都茶余饭后的谈资,预约的客人络绎不绝,大大的出乎我的意料。”
程红雨摇着头道:“人就是这么贱!”
孙达圣道:“后来我才明白,这全因为人之好奇心作祟,试想,来一次迷离楼首先要预约,至少等上十天半个月,期间还不能去其他青楼快活,好容易排到了,却只能待十二个时辰,若是程先生您……”
程红雨脱口而出:“当然是欲火焚身,母猪都似美女了!”
“正是如此。”孙达圣抚掌大笑,“即便姐儿姿色平平也变成天仙了,这才是真正的春宵一刻值千金!更何况迷离楼都是人间绝色!不单如此,连客人的家眷都不太反对来此风流,因为十二个时辰后就只能回家了,想再来还得预约。”
“迷离楼虽名为迷离,却不让人迷离,可以风流,可以荒唐,但不令人沉溺,这,就是孙某人的开这家妓院的道德。”
高,实在是高,看人家不但钱挣到手,居然还能立起道德牌坊,纵观天下古今,堂而皇之的树起妓院口碑来的,除了孙达圣,不再做第二人想。三人除了称赞再无其他言语可讲。
酒宴之后,程红雨迫不及待的领着两个小娘子风流快活去了,肖健仁老老实实的去睡觉,是不是天人交战,辗转难眠就不知道了。
…………
暖阁中只剩下俞越和孙达圣。
两人对坐品茗,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孙达圣有些看不清这个脸上有疤嘴角带笑的黝黑少年,甚至忘记了他不过是个年不足十八的少年。这少年可以嚣张的冲进迷离楼让自己滚出来,也可以安静的坐在哪里一言不发,深沉的犹如久经红尘的老狐狸。
孙达圣一点也不担心幽州,卢家的势力再大也只是个地方家族,卢思道的手伸不了这么长,就算伸过来,他也能把它给剁掉。他能理解卢氏想钻进帝都来迫切,但并不认为这是正确的选择,帝都的水太深,深的能淹没一切胆敢涉足的冒险家,看似庞大的卢家丢进来也只能溅起看上去不小的水花而已。但孙达圣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欠卢家的人情不得不还,仅此而已。
“钱可以给,其他的不行。”孙达圣开门见山。
“我能理解,那事若容易做,以先生之才,早就做成了。”俞越淡淡道。
孙达圣稍微放下心,所谓少年老成毕竟还是少年:“俞公子明白最好,帝都不易居,在下陪公子好好玩几天,公子回复幽州便是。”
俞越笑了:“孙先生的意思是随便给点钱就打发我回去?”
孙达圣也笑了:“俞公子,帝都不比幽州,我孙达圣不敢不守规矩。”
“规矩?孙先生规矩不离口,若事事遵守规矩,恐怕什么都做不成吧。”俞越淡淡道。
孙达圣躲开俞越的目光,说道:“俞公子初来乍到,还不清楚帝都是什么样子,唉,莫说公子,就连我也看不透这座大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俞越收起笑容,说道:“请孙先生指教。”
孙达圣眼望窗外,停了一会,说道:“你知道帝都城除了规矩,最讲什么吗?”孙达圣转回头,神色凝重,说了两个字。
“秩序。”
“规矩之上的秩序。皇家有皇家的秩序,世家有世家的秩序,平民有平民的秩序,甚至那些就要饿死冻死的苦人儿,也有他们的秩序。”
“它不像规矩那样可以写下来,可以说出来。”孙达圣指了指前胸,“它在这里,每个人都必须遵守,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但还是再遵守。”
俞越看着孙达圣肃然的面孔,突然道:“就算这秩序是恶的,是错的,也要遵守?”
孙达圣怔了怔,摇摇头:“秩序就是秩序,没有善恶对错。”
俞越轻轻在轻纱灯罩上屈指一弹,哔哔啵啵的烛花登时散开,他静静说道:“但一定有是非,只不过没人去想,或者不敢想,不愿想,抑或不愿让别人想。”
孙达圣沉默了一会,说道:“帝都城存在了三千年,这秩序也存在了三千年,也许将永远存在下去。”
俞越走到窗边,手扶窗棂,沉默的看着院中未消的白雪,迷离楼上烛火通明,隐隐传来少女的娇笑。
孙达圣看着俞越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少年并不是为幽州做事,卢家绝对控制不了这他。孙达圣心里有点嫉妒,嫉妒这少年的热血。
“你很像去年龙川来帝都的那个秀才,他要状告龙川大将军风从虎枉法徇私,残害百姓,被人从大理寺丢出来六次,若不是他有个秀才功名,本朝尚文重谏,否则早给人砍了头。”
龙川来的秀才?俞越心中一动,回身,问道:“后来怎样了?”
“此事成了帝都的一大笑柄,不知怎得传到费老夫子耳中取了,费老夫子赞他有傲骨,就是这句话救了他,吏部郎中赵子川拍老夫子马屁,收留了他,准备让他参加今天的春闱。”
“孙先生以为我像他么?”
“拙直倔强,刚者易折。”孙达圣诚恳的说道,“幽州那边要做的事太大,太难,我希望……你好好想想。”
“多谢。”俞越能听出来孙达圣的话不是客套,也许他试过,败过,秩序如笼,要打破谈何容易。
“有件事我很奇怪,迷离楼的规矩真的没人违反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