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
裴齐一脸老神在在、成竹在胸的模样。
赵饶阳续道:“草民确确实实没有见过京兆尹大人,但是两市商铺都被京兆府的衙役恣意逞威,我们本来就是遵纪守法的良民,每年的税钱也都没少交,可是京兆府的人罗织罪名,我们连上堂伸冤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下狱抄家,他们依仗权威,虐杀百姓,凡是敢反抗的,都被他们抓起来仗打,有些人被打死了,就随意安个罪名了事,近半的商人家无余财,家破人亡的更是有数十家之多。”
赵饶阳悲痛道:“草民就是被京兆府抄家的,可是京兆府的一个酷吏看上草民的妻子,草民不从,他竟活活将草民妻子仗杀,求皇上为草民做主啊!”
李庶愤怒的站起身来,质问郑从声道:“郑从声,这些事都是你干的吗?”
郑从声整个人瘫软下去,泪流不止,不停的道:“微臣罪该万死……”
李庶道:“齐济时!”
齐济时道:“卑职在。”
李庶道:“将郑从声押赴刑部大牢,即刻由三司会审!”
齐济时领命将郑从声押了下去。
李庶愤愤的道:“退朝!”
百司官员有很多想要上奏的,可是李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给他们就乘坐御辇回宫了。
刑部大堂。
三司是指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
朝会过后,刑部立马开始了对郑从声的调查,然后在两市发布公告,告知百姓,朝廷已经将郑从声抓入大牢,但凡有冤屈的都可以申诉。
一时间无数百姓赶来看热闹,状纸也递了满满的一堆,因为这是李庶的命令,刑部官员不敢怠慢,为了搜集各种线索、证据,忙的刑部头昏眼花。
中书省的由王铎、李蔚出席,门下省的由卢携、韦昭度出席,御史台的由杨塾、裴齐、屠廉出席。三司官员到齐,刑部侍郎柳清慎打下手,因为这次弹劾郑从声的很多,很多官员也都来刑部旁听。
内堂之中,王铎坐在主位上,气定神闲,李蔚坐在他的左手,神思不属,看着周围忙忙碌碌的人影,李蔚凑过来小声的说道:“王公,李国昌谋反的事,怎么没有在朝会在禀告皇上?”
王铎好整以暇的喝了口茶,道:“现在朝中上下因为田令孜死了,闹得沸沸扬扬的,不知道又会跳出多少牛鬼蛇神来,人心浮动啊,河东的事情就让河东自己解决好了。”
李蔚叹气道:“沙陀骑兵骁勇善战,威震天下,以河东的乌合之众,只怕难以应付啊,河东可一定不能丢啊,还请王公莫要轻忽视之。”
王铎轻轻按了按李蔚的手臂,道:“李公忠心一片,王铎怎么敢视国事如儿戏,现在只是不在朝堂上公开说出来而已,以免人心不稳啊,等审完案子,王铎就进宫面圣。”
李蔚道:“如此,有劳王公了,唉,昨日群臣上奏弹劾郑从声,皇上把我叫去,皇上既没发怒,也没怪罪,倒是真叫我看不透了。”
王铎呵呵笑了笑,道:“李公是朝廷基石,皇上自然倚重你,哪会舍得责备一句啊。”
李蔚拱手道:“王公谬赞了。”
王铎临了不可捉摸的说了一句道:“只是一件事,王铎这数日来安排军营事务,朝中事情不甚在意,就有这么多同僚弹劾京兆尹,真是叫我看不透啊。”
李蔚也从桌子上端了杯茶,并不喝,欲言又止。
王铎喝了口茶,看见李蔚的颜色,暗暗思忖着:李蔚是唐朝少有的几个以御史大夫进身同平章事的人,以前先帝在的时候,以敢于劝谏,性格果敢著称,虽然因为田令孜把持朝政以来建树不大,但是以李蔚的性格也绝不会害怕朝廷党争才是啊。
王铎道:“唉,李顺融一天不死,朝廷就一天不能安身,王铎虽然没有荆轲之勇,但是为了铲除奸逆,也不惜一身性命,只是王铎忙于军务,朝中政局又前途晦暗,外有黄巢之乱,内有小人作祟,值此大唐安危存亡的时刻,正是需要像李公这样的人来力挽狂澜啊。”
李蔚听得浑身一震,他也模糊的知道朝廷的几股暗流在涌动,这是田令孜死了之后留下来的权力真空,这必然会在朝中掀起一股狂风暴雨,他当日看见群臣弹劾郑从声的时候,就已是微微的觉得发寒了,于是有心想要明哲保身,难道王铎他竟然只是朝会短短的碰面就看出来了吗?
李蔚若有所思,为了掩饰,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王铎笑呵呵的凑过身去,拿起茶壶又为他斟满。
李蔚恭敬的捧着茶杯,神色尴尬,低沉的道:“王公实在是过誉了,若论到规劝讽谏,李蔚自然当仁不让,只是朝廷诸多事情,并非经史子集可以说明的,我的见识和经验可都远远不如王公啊,唉,我现在想退位让贤,又担忧皇上以为我背负君恩,若是安坐中书,恐怕也只是饱食终日,尸位素餐啊。”
王铎沉吟片刻,徐徐道:“李公莫要太过悲观,为人臣者某过于忠,李公既然有匡扶社稷之心,王铎倒是有些浅薄的建议,想和李公互相参详一二。”
王铎身为朝廷百官之首,一生宦海沉浮,经历绝非寻常,最重要是王铎的资历和人脉,王铎这句话就表示他愿意接纳李蔚了。李蔚的眼里有一丝喜意,他虽然已是宰相,位极人臣,但是他是以御史大夫进身宰相的,这在士子看来就是不走正途,而且他本身的根基也不稳,若是能够与王铎连和,有些事情就好办多了。
李蔚也知机会难得,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微微倾身,聚精会神的道:“王公但有教诲,李蔚自然虚心接纳。”
王铎道:“宦官一直以来操纵着朝廷,而本朝田令孜尤甚,田令孜操纵朝廷的方法也不过就是惑天子以令诸侯,而他的凭恃就是神策军。如今皇上既然已经恍然大悟,认清了田令孜的奸邪之心,并且也有意要重整朝纲,所以才会下令让圣旨重新回归正朔。并且说过,为了杜绝以后皇宫再发出中旨的情况,皇上不惜损害天子的威仪也要将以前颁发的中旨都废除掉。”
田令孜虽然才当权数年,然而他所任命的官员,无论朝廷还是地方,不知道有多少,如果皇上要废除中旨的话,这将激起多大的波澜,搞不好会动摇国本啊。李蔚大惊失色道:“皇上如此做实在是太冒失了,王公难道就没有劝谏过皇上吗?”
王铎皱眉道:“李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时田令孜伏诛才不过一两日,皇上就与我们说起这事,李公该知道,宦官把持朝廷的厉害,我与卢公、郑公他们当时都一致表态要支持皇上,也是因为形势如此,只是李顺融事发,京畿内外八镇神策军频繁调动,这事到现在都只是一个还没有完整计划的事情。”
李蔚犹豫的猜测道:“难道是因为朝中的某些官员已经知道了这个计划,所以他们为了先发制人就纷纷弹劾郑从声?”
王铎沉思了半响,摇了摇头,道:“当时在场的只有皇上和我们三个而已,这个计划应该是没有透漏的,否者这次弹劾郑从声也不会有那些没领过中旨的人参合进来。”
李蔚不明所以,道:“他们弹劾一个京兆尹也没有什么好处啊,为什么会一下子有这么多人一起参他?”
王铎深深的看了李蔚一眼,道:“李公觉得参一个京兆尹的目的是什么?”
李蔚苦笑道:“李蔚若是知道,也不会愁思不展了。”
王铎沉吟半响不语,如老僧坐定,李蔚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王铎讲到关键处却没有了下文,怎能如此吊人胃口呢?李蔚催促道:“王公,李蔚自知驽钝,还请一定要提点提点我啊。”
王铎见状微微点了点头,低声道:“王铎与李公甚是投缘,有些心里的话若是不说,总是不安,但是有些事情嘛……人人心知肚明,却实在不便拿到明面上说的。”
李蔚心领神会,振奋道:“是是是,王公与李蔚是君子之交,君子之言,但此事也只与天地同证。”
王铎呵呵笑着,缓缓说道:“其实王铎今日上朝一看,军中将领尽皆缄默不言,三省六部诸司官吏都是严阵以待,以至于昨日他们群起弹劾郑从声,今日却唯唯诺诺,以至于偌大的朝会,所奏诸事将何止百件,皇上议了一件事就走了,他们也没敢吱声。”
“他们这不仅是担心皇上以为他们朋党勾结,而且在担心宦官势力重现朝堂,还担心皇上会让武将执掌话语,但是这些人不攻击宦官余党,也不攻击武将,却专门打击一个无伤大雅的京兆尹,京兆尹虽然算不上清流,但是好歹也是士子出身,在王铎来看,他们这是在最熟悉的领域打击一个最懦弱的对手,以此来提高文臣的话语权和自信心。”
李蔚听的乍舌不已,道:“不会吧,难道他们故意捏造罪名陷害京兆尹吗?”
王铎无可奈何的摇了摇道:“若是故意捏造,他们怎么能够如此理直气壮?只是郑从声原本罪不至此,但是有心人一撺掇,小罪成大罪,大罪成死罪,这本来就是有理也说不清的事情,再加上真凭实据都在,想不一击命中都难。”
李蔚叹了口气道:“这郑从声也算是倒霉了。”
王铎低声道:“郑从声确实算是触了霉头了,但是这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将要受到牵连的又何止一个郑从声,只怕十个百个都不够啊!”
李蔚不解道:“若只是为了抬高文官士子的地位,这次朝会的目的已经做到了,皇上让三司出面这本就是他们的胜利了,一个京兆尹被他们说打倒就打倒,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王铎见到李蔚如此天真,真有些不敢将一些话说与他知道了,于是端起茶来沉吟不语。
李蔚也知自己的官场阅历实在太过欠缺,他虽然身为御史,知道怎样纠察别人过失,但那是在别人已经犯错并且东窗事发之后才轮到他来处理,而对于行政的事情一直都是只在门外徘徊而已,不过是有幸得到先帝的恩宠,才爬到了这样的位置而已,一直以来谨慎小心,学会了明哲保身,却一事无成,这令李蔚越发的不能忍受,对于一个曾经赤胆忠心、傲视群臣的御史大夫而言,当初自己进言劝谏先帝不要奉佛的时候就如同当初李斯上《谏逐客书》一样,一样的义无反顾,一样的英勇无畏,而近些年来,虽然官运亨通,却没了那时的激情和快意,他自认为自己应该要坚持一些什么的,若是放弃了,他都觉得自己变得不像个自己,变得不再是一个人了一样。
李蔚虽然已经暮年,可是一旦想起曾经的激情和豪迈,想起自己终究在冥冥的消磨之中失去了这些一直以来自己引以为豪的东西,他就想要痛哭出来。
若是还有一次拿回它们的机会,李蔚将义无反顾,想到这些,突然之间,朝廷的波云诡谲不再令他感到害怕,反而他有一种在滚滚黑云、雷鸣闪电之下与天决斗的豪情。
李蔚的精神气质刹那间变得锐利起来,让坐在一边的王铎都觉得感同身受,李蔚突然领悟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有其道,树有其根,百官上奏弹劾京兆尹,只是因为京兆尹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而已,其实说到底,他们这些人不是为财,就是为权,不是为权,就是为名!”
王铎暗暗心惊,想不到他竟然如此明悟了,这大大出乎他的意外,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正好,若是李蔚自己领悟到了,也免得自己他日落人口实了。
王铎道:“李公真是快人快语,发人深省啊。如此,王铎也该功成身退了,王铎但为李公在外抗击李顺融,李公但可安坐帷幄,把握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