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我的梦境在哥哥的脸上重新有了微笑后恢复了祥和宁静,在苦穆依的灵法学院里,窗外的那株法叶铃摇摇曳曳,在阳光的照耀下把书本染成淡绿色,在风的轻抚下偶尔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然后就会有调皮的学生对着年迈的老法师嚷嚷着下课喽下课喽。
哥哥是哪一天不再拧着眉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从蓝崚山回来的第三个月?第五个月?那些都不再重要,我只记得哥哥后来每日看着我专心读书时微笑的样子,在我学会一套新的灵法后赞赏的样子,在我能够独自救护法叶铃后欣慰的样子……
我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在看到我进步地飞快时如此高兴,但我喜欢看到哥哥的笑容,所以更加勤奋地练习,而更加勤奋的练习之后,我就进步地愈发飞快。所以在我十二岁时从木脉里取出一根绿白相间的护木杖之后,开心地把杖节拿到哥哥面前,哥哥没有笑容,而是先是惊讶继而泪流满面无声地把我拥入怀里的时候,我迷茫了。
哥哥对我解释,他是喜极而泣。可是为什么,我分明看到你眼里的悲伤?那样的细密,那样的沉重。
哥哥,无论你有怎样的悲伤,请告诉我,让我和你一同承受,让我和你一同分担。因为,我们是彼此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我不敢再把护木杖拿出来,每天练习灵法的时间也越缩越短,有时甚至一连几天都不碰灵法书。我以为哥哥会至少来提醒我一下,可是哥哥没有,他只是日复一日地把自己困在茶室,不言不语。
我很担心,非常担心,从来没有这么担心。可是当我问哥哥的时候,他却又什么都不说,只是让我出去安心看书。我怎么能安心,我竟然能安心?
我守在茶室的外面,寸步不离,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我才能确定,哥哥仍然好好的。
可是我没想到,在三个月后一场骤然袭来的心痛会将我击昏。据我的感知,有将近一千棵法叶铃在同一瞬间遭受重创,许多棵都处于濒死的境地。
我是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的,看到哥哥留在桌上的印结,解开,说他已经前去救护法叶铃了,让我醒来时不必着急,身体好些后再去救法叶铃。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受伤的法叶铃所在的地方,看到成片成片的法叶铃被拦腰击折,却每棵都保留着主干最中心的部分,让它们不至死亡。
受了重伤的法叶铃从伤口处流出白色的汁液,像是人流血一样,令人触目惊心,让身为护木师的我,心如刀绞。
我从木脉中取出我的绿白色的护木杖,念动疗伤的祝咒,催动杖节。杖节从我手中升起,来到法叶铃主干的受伤部位,随着我的祝咒而绕树飞行,从杖头的“厄”字撒下绿色灵法,一圈圈绿色的光晕就把法叶铃受伤的部位包围,慢慢地渗进树木的断裂处,与树木融为一体,使法叶铃的伤口迅速愈合。
一株又一株,受伤的法叶铃越来越少,而我的体力,也渐渐消耗得所剩无几。在第一天的傍晚,我在救完了一棵法叶铃后,便没有力气再继续站着,倒在树旁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夜里偶尔半醒时,听到法叶铃发出的清脆的铃音,夜空的星星一闪一现着,像是璀璨的水晶,把夜色点亮。
两天之后,我把能感知到的法叶铃全部救护完毕,看着它们在蓝天下挺立的样子,发现玉树临风这个词真是恰好不过,同时也觉得无比地开心与骄傲。
可是,一千多株法叶铃同时受损绝非常事,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有敌国的入侵,可是仍觉奇怪:敌国的入侵怎会对法叶铃手下留情?应该是赶尽杀绝的姿态,又为何把法叶铃的中心部分留下呢?可是,如果并非敌国的入侵,那又会是谁干的呢?
层层的疑问钻入了我的脑袋,让我难以解答。
在思绪纷乱之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他,一定知道真相。
10
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护木杖施行飞行之术,而不是迅速移动时,发现我的杖节是如此的优良,比儿时的断木更加轻便,比哥哥的绿杖更加迅疾。
不多时,我便来到了蓝岭山脉。
我要寻找的人,正是铭卜。
当我穿越他那水晶做的羊肠小道后,来到了星室。
满地都是发亮的白色折线,我猜,是他正在占星。
而他在发现了我之后,还没等我提出问题,他就告诉了我问题的答案。
“是你哥哥,星轶。”
我没有理解他的话语,还傻傻的问,“我哥哥怎么了?”
而他则又明确的告诉了我,“是星轶断了千株法叶铃。”
我不相信他的话,可是铭卜是占星师,他是不可能也没有理由会说谎的。
“那么,铭卜,你能不能告诉我哥哥为什么这么做?”
铭卜说,不能。
“铭卜,你这么说我哥哥,却没有证据,没有理由,我不会相信你的。”
铭卜那万年不变的沉静的脸,挑了一下眉:“那请自便。”
我愤然地转身离开,因为心里的纷乱而差点被星室的暗黑色的门槛绊倒,当我重新踏上水晶小路时,听到星室传来低低的笑。
11
我准备回老宅,事实上我也只能回老宅。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吹得人烦躁无比,我拼命让自己不去想铭卜的话,不去想铭卜笃定的表情。
很快的,老宅就到了。
我甚至还没有想好该怎样向哥哥询问原因,并因此正处于焦虑中。可是,当我看到哥哥虚弱的倒在走廊的尽头的时候,我那些质疑就统统地消散不见了。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害怕和哆嗦,用力地把哥哥的上半身拉起,而他嘴角的血液,已经顺着下巴流到了护木袍上,在雪白的袍子上渲染出一朵朵绿色的花。
我费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哥哥从走廊拖到了茶室的床上,他的嘴唇没有了血色,淡白得让我想到七岁时母亲的样子。
我吓傻了。
我看着哥哥失血的面庞,除了哭,我什么也不会做。
我害怕,害怕哥哥从此就离开我,像母亲一样。
想到母亲死后,只有我们两相依为命的日子,又想到万一哥哥出了什么事……只剩我一个人的日子,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什么才能救哥哥?哥哥,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救你?
怎么样?到底要怎么样?
……
我又一次想到了铭卜,拿起法杖就往屋外闯。
12
再一次看到我,明知道我心急如焚,他却仍不忘讽刺我:“小姑娘,你不是不信我么?”
我唯有慌乱:“我信我信。求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救哥哥?”
“你哥哥身为护木师,非但没有保护法叶铃,反而主动攻击它们,他不受伤是不可能的。
一次毁伤了千株法叶铃,他的木脉现在几乎全都破裂了。”
“换言之,快死了。”
他愉悦地勾起唇角,轻快地说着。
我听到铭卜的话,只觉全身的力量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掏空,眼泪已呆住不流了,瘫坐下来——要是哥哥死了,我在这个世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而在我几乎心死的时刻,铭卜却笑出了声。
我的哥哥要死了,你很高兴么?
还是看到我这般伤心,你觉得快意?
没有犹豫的,起身,举起我的护木杖,对着铭卜,结下我所学过的最毒的诅咒。
这时候铭卜假意地慌乱起来:哎呀呀小姑娘,你这心狠手辣的模样你哥哥知道么?
他用一只手抓住我悬在空中的法杖,轻易地把它拿下,而我的杖节,竟然没有任何的反抗,还发出荧绿色的光以示快乐。看着我呆住的表情,铭卜恍然大悟般说出:“我都忘记告诉你了,护木家族的老祖宗与我可是至交,他的血里面可是有我一部分的魂的。所以呢,小姑娘你还是省省吧,你看你的杖节对我是多么地友好,多么地喜爱,一点都不像你,凶巴巴的好像我欠了你很多钱一样。”
我不能救哥哥,连幸灾乐祸的铭卜都不能打,还丢了自己的杖节,委屈、不甘和巨大的悲痛一同涌上我的心头,我只能跌坐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哭泣。
我哭得不能自已,哭得视线模糊,哭得连内脏都一起绞痛起来,而身体的痛,让哭变得更加放肆,更加不可遏制,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用这小小的痛哭来发泄自己。
在我哭到音量几乎掀翻了星室的时候,铭卜忍不住了,他说了一句让我想揍死他同时又想紧紧抱住他表示感谢的话。
他说,其实这对我来说只是个小问题,只不过木脉断了嘛。
13
我立时止住了哭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他却说,小姑娘,你哭的样子真丑我都看不下去了。
在我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几乎将盯穿了的时候,他慢吞吞地说道,其实,你只要每天给他服用受伤的法叶铃所流出的白色汁液就行了,三个月后,他就会恢复如初的。你怎么就不想想呢,木脉是什么,就是类似树木血脉的东西嘛!只要一丝仍存,就不会轻易死去。就像随便崴根树木的枝条,只要插进土壤,枝条仍能存活,以后就会长成大树的。你也把护木族想得太脆弱了吧……
我没有心情听他跟我瞎扯,从正在废话的他手里夺过杖节,以最快的速度前往那片曾经受伤了的法叶铃林地,尽可能多地收集白色汁液,因为我不能确定,三个月到底需要多少这样的液体。我在附近城市买到的十个水袋,在我返回老宅的途中都被填装得满满当当。
回到茶室,哥哥的面容依然苍白,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口水袋喂他喝下那些汁液,有许多洒在他的衣服上,头发上,但幸好,他是喝到了的。
哥哥没有苏醒过来的样子,但渐渐的,嘴唇有了一丝血色。我放心了些,却仍是觉的十袋的药液太少了,便返回林地,继续收集汁液。
我几乎把所有受过伤的法叶铃的树皮都刮下一层来,总共收集了二十六袋汁液,我想它们应该是足够了。
我返回老宅,看着床上昏迷的哥哥,心里不由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对命途的感谢。我现在顾不上去想哥哥为什么要伤害法叶铃,也想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伤害法叶铃,但我知道,哥哥就是哥哥,即使伤害了法叶铃,他也是那个护我如珍宝的哥哥,是我唯一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