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哥哥提前退出了灵法学院,永远都只能是六级法师。他变卖了家里所有的物品,以及房子,换成银币,带着我离开了苦穆依。我不知道他想去往哪里,可我知道我以后没有母亲了,我只有哥哥。
我们好像有一个遥远的目的地,需要走很久很久才可以到达,期间即使我两次因为法叶铃的死去而心脏疼痛得近乎昏迷,我们都没有长时间地停下来休息。我们翻过了六座山,四座大的,两座小的,乘船度过了三条江流,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几乎把鞋底都磨烂了,才到达了柯索王国帝都,汫玟。
我们在繁华的帝都里穿行,最终来到了一座宅邸的门前。门上有着古老的暗金色花纹,有的繁复,有的简单。哥哥把他的手覆在两扇门的中央时,那些花纹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门“咔”地一声自动开启了,我有一点儿惊异,哥哥却自在熟稔地走了进去。我站在门外,呆愣住了。哥哥便回身把我的手拉住,带着我一起进去。宅子里面有点儿阴冷,大约是很久没有人住的缘故。我心里不是没有害怕的,紧紧地抓住哥哥的手。哥哥大步地向内部走去,也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我们绕过一个又一个曲折的暗绿色走廊,最终停在一座只有一人高的一个小房子前。
哥哥低着头对我说,厄儿,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我点点头。
哥哥便走了进去,他银灰色的长发无风自动,飘飞在空中,很快隐没在小房子的暗色中。
我在门外等了很久,在几乎坠入梦境的时候,哥哥从房子里出来了。他的脸上带着欢欣。对,是欢欣,是从母亲死后再未出现过的欢欣。
我问哥哥,你在里面干什么啊怎么这么久才出来。哥哥有些骄傲地伸出手掌给我看。
我仔细地看了看,什么变化都没有啊。我奇怪地抬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哥哥。
哥哥示意我低头,继续看着他的左手。在我刚低头之际,左手突然从掌心的纹路之间浮现出淡绿色的图案,图案细细长长的,像是一根小小的绿色火柴。只不过,这根小火柴生的比别个火柴多了些“枝丫”状的东西。再过了一小会,那绿色的小火柴渐渐浮出掌心,成了一只实实在在的小火柴。
我很是惊异,看着这根从哥哥体内浮出来的小火柴,悬在手掌之上,想碰又不敢碰,想摸也不敢摸,只好再次以眼神询问哥哥:可以吗?
哥哥微笑地点点头。
我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头,碰碰它,又摸摸它,觉得不可思议到了极点。它看着是根小火柴,却丝毫不像别的火柴一般糙里糙气的,它很光滑,很温润,像玉一样。
哥哥看我逗弄了它许久,便索性把它从掌上拿下来,让我随意把玩。
哥哥说,这是从木脉里取出的护木节。
我问,木脉是什么。
哥哥说,木脉是每个护木师都有的东西,它是护木师的血脉,对护木师来说非常重要。正常人的血液是鲜红色的,可是护木师的血液,都是如法叶铃叶一般的鲜绿色,这就是因为我们拥有木脉。我们在拥有正常人的身体的同时,也拥有木脉,这是我们与常人不同的根本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够感知到法叶铃的死亡,我们的血液能够使法叶铃复活的原因。
我是震惊的,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母亲和哥哥从前也从未提到过我们是木脉。我只是曾经在看到小姐姐宣琳流出红色的血液时有所疑惑,却并未深思,我以为也许每个家族血液的颜色都各不相同。如今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血液的颜色都各不相同,而是只有我们,我们的血液,与别人不同,是鲜绿色。
七岁的我,从那一天开始,知道了自己护木师的身份,知道了自己拥有着木脉,知道了自己和别人的不同是巨大的不同。
哥哥不知道我的震惊,他继续说道,护木师的木脉是可以从身体里抽出的,同时,木脉也可以作为护木杖的容器,盛放杖节。杖节是护木师木脉里最精华的一部分,具有强大的灵法。在护木师本身的灵法达到一定的境界后,就可以尝试着从木脉里凝萃杖节,杖节一旦形成,就可以从木脉里取出。每个护木师的护木杖都各不相同,这与本人的木脉的特点有关,一般的杖节是鲜绿色的,少部分的杖节是绿色与白色相间,极少数的是完全白色的。第三种杖节,最为罕见,它的颜色用白色来说也不太准确,它是像是法叶铃的树干一样的颜色,如冰柱一般白且透明纯净。而刚刚你看到的细小的绿色的东西,就是我的杖节。
有了木脉的震惊,我对护木杖的本应有的震惊减小不少,可是还是十分好奇:这个杖节,好小啊。
哥哥笑着说,当然不会只是这么小了,它可以变大的,你看。
说着,他便从我手里拿过那根绿色的“小火柴”,握在手心。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生长一般,我听到轻微的“咔咔”声从哥哥的手心发出,继而一根鲜绿色的棒状物从哥哥的手中向两边延伸,像是藤曼的迅速生长,直到哥哥的另一只手握住它它才停止“生长”。
哥哥用一只手拄着它,它几乎和哥哥一样高,接近地面的下半部分非常光滑平细,上半部分则变得较粗,有着隐隐的暗金色的花纹,在顶端处还有一个浅浅的“轶”的字样。
哥哥又一次笑了。他说,厄儿,这才是哥哥护木杖本来的样子。
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神奇的法术,可以在几秒之内把一个小东西变得这么大,不由得痴痴地点头。
哥哥微笑着摸着我的头,把我揽进怀里,喃喃着:“以后我就可以保护厄儿了。”
我贴着哥哥雪白柔软的护木师袍子,感觉心好像被放进了一个满是轻柔羽毛的小红盒子里,温暖且安全,于是也轻轻地笑了。
06
哥哥说,帝都我们所去过的宅邸是护木家族的祖宅,也是父亲生前居住的地方,父亲死后,母亲带着我们连夜离开了苦穆依,因为她实在没办法看到第二个亲人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我很好奇,难道那棵古木会时不时的死亡?像父亲死前那样?
哥哥的眼神变得有些黯然,他低声说,也许吧。
这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了帝都,正往蓝崚山脉前行,我九岁,哥哥十六岁。
我们从苦穆依走到汫玟,用了将近两年,而我们从汫玟走到蓝崚山脉,只用了一天。我没想到,哥哥的护木杖居然也像两年前的断木一样,具有让人快速移动的能力。
断木是我和哥哥救护法叶铃时用以迅速达到目的地的工具,是母亲把它交给哥哥的,上面有父亲的鲜血,有母亲的祝咒。自从母亲死后,断木就失去了灵法,变成了一块普通的死木,在很短的时间里化为了白绿色的粉末,被我和哥哥收起来,与母亲的遗体一同葬进了墓里。现在回想,也许,当年那块绿色和白色相间的断木,就是父亲护木杖的一部分,父亲的一部分。
在到达蓝崚山脉以后,我跟着哥哥在那里的山中小镇里七拐八拐地前行。小镇所在的山叫做蓝崚山,是山脉的主峰,而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不仅名字是蓝的,而且它的整个山体,都是蓝色的,是比天空的蓝色更加深邃的蓝,透出一种冰清玉洁的感觉,在炎热得让人妄想蒸发的夏季里叫人从心底生出一场宁静。
我们来到了占星师铭卜的家门前,他的家看起来小的可怜,是白色的半球形的建筑,门只有我的高度,房顶只有哥哥的高度,面积也小得令人难受,应该会让我们两个同时进去觉得活动不开。真不敢相信要是还有一个人里面,会是怎么样的挤扁了的情形。
哥哥弯着腰从门进入,我在门外深呼吸了一口气,跟着哥哥进了门。
07
我发现我开始时纯属是多虑了的。
门的另一边是一个向下的阶梯,建造阶梯的主人很懒,每个阶梯实际上只是一块透明的水晶板,两板之间连连接之处都没有。它们靠着主人赋予的灵法悬浮在空中,断断续续地伸向远处。
我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下走去,渐渐的,四周不再是房子里的白色,而是逐渐地变为像蓝崚山一样的冰蓝色,只不过更加透明,更加晶莹。愈往深处走去,四周的蓝色就愈发深邃,仿佛置身在天空的深处,而我们,则是在深空中行走的人。
走了许久,仍然没有到了的意思。这条透明的小路仿佛没有尽头,而周身的深蓝已经接近夜色的漆黑,唯余小路发出莹弱的白光。抬头向上望去,走过的小路已经隐没在深蓝里,只剩星星点点还散发着光亮,像是暗夜的星辰,让人想要跌入幻境。
在我走得几乎脚软了的时候,我们走到了小路的尽头。站在最后一块透明的水晶板上,我们的前方没有房子,没有门,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静谧的深蓝。哥哥拿出他的护木杖,对着前方的空虚扣了三下,便听到门把转动的声音。然后,哥哥对着那一片空虚,迈出了脚,还来不及等我犹疑,他就消失在深蓝里。我只好随着哥哥踏入了深蓝,才发现,这里原来别有洞天。
走进这片深蓝,向外望去,才发现,原来这是蓝崚山的内部,而非以灵法铸造的幻境。是的,我们刚刚走的路正是从蓝崚山的表面向山的内部延伸出来的通道,整个蓝崚山的内部不是石块,而是巨量的蓝色冰液,它们质地柔软,不会像水一样阻塞人的呼吸,像是世界上另一种“空气”,充斥着山的内部,无处不在。用手从身边拘起一捧,蓝的透澈,蓝的晶莹,看得人一阵迷醉。而通道,则是占星师铭卜为我们支起的水晶小路,在我们走过以后,它们便渐渐溶进蓝色的液体里了。阳光从山的中央照射下来,穿过浓厚的蓝色冰液,到了这里只剩零星的几点,倒是像极了星辰。
哥哥站在我的前面,背对着我。他已经很高了,不再是当年母亲在时瘦小的样子;他的银灰色长发,在年复一年的修整打理后,也已经由干燥枯灰变得银润生光,它们长得甚至在绾上发带后也能触及腰部;他身着纯白色的护木袍,左手拄着润如绿玉的庄严而精妙的法杖,俨然一副大人的模样。不知不觉间,哥哥已经不再是和我一样需要呵护的孩子,他长成了大人,变得像母亲一样强大,可以依靠,让我信赖。
铭卜站在我们的面前,年轻的脸上有着和煦的微笑。他穿着的暗紫色的法术袍,上面绣着我所看不懂的各种星路,在深蓝色的星室里发出淡淡的白光。
铭卜低声道,欢迎你们的到来。
他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淡金色的瞳孔隐匿着星光。而后,他像哄一个孩子一样温柔地对我说,小姑娘,你在星室等一下我们。说着便转身往星室的深处走去,哥哥默契地跟着他走了,仿佛他们已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他们行至星室的深处,一左转,两个人就都消失在了深蓝里。
我等了很久,等得看遍了深蓝如夜空的星室,看遍了脚底密密麻麻的星路,甚至抬头研究了那零星的细如星辰的阳光,仍然不见他们出来。
我决定去找他们:至少给我一把椅子让我坐着等吧。
在我走到星室的深处时,听到隐隐的“千年劫”的字样,等我再走近,却反而什么都听不到了,也许是他们停了下来,又或者是发现了我,设了屏障?
我继续往前方走去,走到他们消失的地方,左转。
仍在原地。
我颓丧地回到星室的外部,找了个没有“星星”的地方蹲坐了下去。看着这个山脉底下的别样星空,很快地陷入了沉睡。
醒来的时候,我和哥哥已经回到了老宅。哥哥在去蓝崚山之前所拥有的微笑消失了,他现在更多的时候是拧着眉头。在我夜起的时候,常常看到哥哥躺在护木杖上,漂浮在屋顶之上的冷寒之处,仰望着深邃的星空。
那段时间我常常做梦,梦到在我独自一人穿梭在密密的法叶铃森林里时,有一双隐在暗处的眼睛看着我,凝视着我,待我回头看时,那双眼睛莫名地流下了泪水,流得人心颤,而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当我走近时,那双眼睛就消失在树叶的纷落里,在另一个地方出现,而我只好朝着那个方向再次走去。那眼睛的位置,不断变幻,我则不断寻找,却始终抓不住那个人,那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