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之后多有雷雨。
只是这一年的花信来的意外的早,庭中已是一树海棠春意。苏星在靠在廊下暗想,他家大人最近行为有异,一定是在弗靡塔前沾了不自干净的东西,弗靡塔是为镇守太庙而建,本身就邪气得很。
昭文馆一间杂室的房顶上,有两人围坐在几案两侧。杨陵君执杯而饮,笑盈盈的对他表弟说:“阿星说你去祭拜姑母,结果遇见鬼打墙。”
他的表弟苏廓,世袭定钧侯,任职昭文馆学士,还是一副年少书生的模样。杨陵君总是随着姑母叫他的小名,馥生。苏廓少有的一脸肃然神色,将一物放在几案上:“鬼是鬼,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鬼。”他将空杯斟满,置于杨陵君前,说到:“我躲在弗靡塔后面,他们应该没有发现。第二天就听到成雳将军的噩耗……”
杨陵君将它拾起来,是一颗雕漆的木丸,比核桃略小,被髹漆成黑色,上边被剔刻出繁复的纹样,在月色下有隐隐的光泽,自语道:“赤丸杀文臣,黑丸斩武吏。朝中百官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北军肩负巡防督监之责,我却一点头绪都没有。馥生,不要记得也不要和任何人讲,就当是没有见过。”一边说着一边将黑丸收起。
“我虽袭了爵位,领着文馆的虚职,平日校书弹琴,惹不到这些人。只是担心你和舅舅。”苏廓忽然顿了一声,又道:“我那日见到两个夜行人相搏,似乎不止杀手一路,诸多可疑,你千万要小心……”
“嗯。”
杨陵君看到苏廓的食指轻轻捻着杯口,一下两下,觉得这个表弟今天有些言语踟蹰的样子。只不过,他不讲他也不问,两人静静的相峙,过了有许久。
“我那天遇见一位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原来是因为一位姑娘。杨陵君作为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并没有问是位怎样的姑娘,也没有问是一场什么样的梦。
“说是做梦,其实我知道是真的遇见过,可是心里还觉得是个梦……”苏廓断断续续地倾诉,甚至没有开始和结尾。他的眼角有隐隐的笑意,像是得了一件宝物,想要与人分享,又舍不得分享的太多。
“她像是踏着烟雨而来,迎着花香和风……”
……
杨陵君从文馆出来,翻身上马。苏星候在门口递给他两支新折的海棠花枝,说:“大人说表公子每次折花都折同一处,书楼前厅那棵海棠,向阳那面都快折秃了。嘿嘿,以后这花我给您准备。”杨陵君一把敲在苏星头上:“这样编排我,亏我陪他聊半宿心事。你家大人遇见的可不是鬼,是仙女。”说罢留下一头雾水的苏星,打马离开了。
苏廓与杨陵君别后,正是月上中天时分,他趁着酒畅微酣,夜宿在文馆的馆舍之中。也许是和人说起心事的缘故,他在馆舍中辗转多时,酒慢慢醒了,于是披衣出门,漫步于庭中。隔壁的苏星正做着好梦,窗内传来浅浅鼾声。他穿过花影与树影,来到藏书楼中。
昭文馆西北有一内湖,引运河水流入,藏书楼建在湖岸向湖水延伸的一个平台上,与水榭相连,内藏历代图书文集。楼中最高一层设有筵几,苏廓平日常在此处校书弹琴。月光像泉水一样流窗入户。他点起灯盏,将琴从墙上解下,至于案几上方。灯下光影绰绰,弦影丝丝分明投影在琴身之上。又见琴上光影缭乱起来,他将心中最不可分享的情怀付诸于琴音。
又有几日,苏廓在书楼校书到晚间,总是不想离开。这里有月光和俯瞰的远景,总能让他回想到那个梦。这一夜,他独坐楼中,循着琴声去回忆两人相遇的每一处细节,她是怎样从雨夜中翩然而至,怎样看出他难以逃离的困境,怎样柔软的手掩住他的口鼻,回忆她每一丝神态与风情。夜半时分,细雨随风潜至,苏廓心有所思,听着雨声入了神,琴调缓缓而止。
突然之间,有人声道:“弹哪,你怎么不弹了?”
苏廓一惊而起。人声是从窗外响起,听起来就在近处。他循声走到窗边,往左右望去,黑暗中不见人影,余光向下一扫,只见青鱼蜷缩在窗下的腰檐之上,双手把着窗楹,此时正笑盈盈的望着他。她从水中游到文馆内湖附近,又循着琴声跃到窗下听琴。腰檐陡峭而湿滑,苏廓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像牵着一朵云彩曳住了一缕清风,只轻轻一提,青鱼的身影就已经飘然入窗。
在苏廓心中,这就是另一个梦了。他手中有微凉的触感,那个梦里的姑娘面带笑容,与他面对面站在窗前。
那姑娘越过他来到筵几前,竞自坐在一旁,回头望着他问:“你不弹了么?”苏廓曾暗自想过,如果还能再见面,一定要问她的名字、来处、喜好、身世、年岁几何,还有很多很多……他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静静的坐下去,为她弹奏着曲子。
等到曲终之时,青鱼正欲跃窗而出,苏廓出声叫住她,过了很久,才问:“你明日还会来么?”她头也不会,回答他说:“不了。”
“你…要走了么?”
青鱼停了停:“我明天要去准备一场大戏,要是想看的话,后天早上在燕儿巷里等着我。”说完就消失在窗外的雨夜之中。
等到第二天夜里,青鱼果然没有出现。第三天的清晨,苏廓去到燕儿巷。巷子窄且长,两墙仅有一车之距。不一会儿,青鱼从身后一把拍在苏廓肩上,不等他说些什么,便抓着他的手跃上墙头。
两人悄悄把在屋顶上,向下看去。只见一队结亲的队伍抬着花轿,吹吹打打从巷子东边而来,又有一队发丧的队伍哭哭啼啼,擎着白幡从巷子西边而进。两队人一照面,发丧的一队突然将棺木横挡在中央,披麻戴孝的众人坐地而哭,明着一副我不走你也别走的架势。披麻的老妇人哭嚎,一边指着花轿里的新娘骂她嫌贫爱富始乱终弃,不到一刻,一个头戴红花身穿花衣的妇人从斜刺里窜出与之对骂短命穷鬼云云。
“她克死我儿子不说还讹我家的彩礼,这个绝天的不让人活了~”披麻的妇人一边骂一边拍棺大哭:“儿啊~儿啊,你到是睁眼看看啊~”“哪个讹了你,我看你这张狗嘴在这胡吣~”花衣妇人上身就去撕那妇人的脸,两边人声嘈嘈对打了起来。披麻的妇人下身被人拖拽着,扑在棺材上不停的拍打。
苏廓哪见过这种市井泼皮招数,看的一脸茫然。青鱼看的劲起,不忘向他解释到:“棺才里面是活人,你看~”
里面的“死人”与披麻妇人约好以拍棺为号,从棺中“诈尸”而出,谁知青鱼用咒术定住了棺盖他无法出来,只能在里面用力拍打求救。披麻的妇人觉出有疑,棺木原本没有封住,人却不见出来,急忙连声大叫救人。花衣妇人见她势弱,一把抓着她后领招呼各人乘胜追击。各人正打的火热,麻衣老妇顾不得其他,攥紧力气撞翻棺木。只见一个“死人”气息奄奄的从棺中爬出。
混乱中传来一声尖叫“诈尸了~”,新娘先从轿中尖叫逃出,迎亲的人各自大声逃窜,锣鼓妆奁散落一地。麻衣老妇喊到:“别追啦,快拾物件儿,彩礼~”鼻青脸肿的众人又急匆匆捡来妆奁,打开之后大叫一声“妈呀!”扭头就跑。妆奁中并没有财物,而是窜出许多老鼠,一时间人鼠尽散,巷子内一片狼藉。
先是女方嫌贫爱富一女许两家,后是男方诈死拦亲讹财物,活脱脱一出狗血大戏。青鱼在屋顶上笑成一团,她夜里偷换了妆奁里的嫁妆,将老鼠放了进去,今日特地来看这两家出丑。苏廓原本不明就里,只是看着她一脸欢笑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将一动身就听见“乒呤”瓦片一声响。青鱼说了一声“快跑”,挽起苏廓的手踩着屋脊风驰起来。她身姿轻盈如履平地,相反,苏廓跌跌撞撞,一路又踩下不少瓦片,惹得骂声连连。这位平时矜持有礼的好青年脸都红透了。
两人直直跑到运河沿岸一处僻静的河滩去。苏廓背靠一棵槐树席地而坐,良久才稍稍缓过气来。青鱼坐在他身侧,才发现他身后的琴囊。
“你带了琴过来?”
苏廓的脸带着运动之后的微红,他应过一声,解下琴囊,奏起琴韵,像是一种默契的回应。青鱼最近比武才赢过一只未修成形青蛇,将它变成一只玉笛别再腰后,此时拿了出来,放在唇边。她本想以笛声会琴韵,谁知完全打乱了节奏,苏廓几次有意相和,最终还是弹不下去。
好尴尬,不过还是要说些什么。
青鱼故作平静姿态,问到:“这首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名字?”苏廓一本正经,从善如流:“这一首名为云门曲,原是先民祈雨的古曲,曲调古朴艰深,难以相和……”他停了停,又道:“如果姑娘有意学习此曲,我愿将……”
青鱼抢答一声“我愿意。”
苏廓本来想说愿将曲谱相赠,谁知她答的太快,那种充满向往的神情,简直叫人无法忽视,他就顺势从曲调平缓的一段开始教起。音出律吕,妖精对于季候音律等自然之象的感知要比人类精确的多,近似于一种“天赋”。苏廓奏出一段之后,青鱼就可以立即用玉笛复奏出来。笛声一起,原本的晴空就开始飘雨,她将笛声一停,雨顷刻而止。等她笛声又起,正是曲中婉转丞和的一段,蒙蒙细雨又随声而至。
青鱼惊喜道:“哇~原来你说的是真的,真的可以求雨啊!”
苏廓匆匆的应过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言语踟蹰地小声问:“幸与姑娘有数面之缘,还未曾知晓芳名,不知可否见告?”青鱼微微一怔,反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苏,单名一个廓字。幼时家中取小字馥生。若姑娘愿意,可以唤我馥生。”
“死而复生的复生?”
“是芬芳馥郁,兰芝常生的馥生。”
青鱼将“芬芳馥郁,兰芝常生”这几个字咬嚼几遍,感叹道:“真好听。我有很多名字,都是假的。我没有真的名字。”
这大概是她不愿相告的托词吧。苏廓难掩失落:“是在下唐突了。”
“你不相信我?我不光没有名字,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家。”
“……是我的不是,不该提起这些伤心事。”
青鱼摇摇头说:“这不算什么。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记得家在哪,只记得是个有水的地方。”苏廓听着她用平常的语气陈述这样的事实,早已将悲伤视作是平常,心中升起自责和怜意,却不知怎样去安慰。两人之间渐渐静默了起来。
青鱼忽然笑着问他:“敢问仙乡何处?”不等苏廓回答,她掏出一块锦帕包着的胡饼,随手分给苏廓。她为了化解他的懊恼,才有意问出这句突兀的话。苏廓随即明白过来,掩藏好心绪,欣然接下半块饼子。两人吃过之后,欢欢喜喜的在河边洗着手。青鱼的手突然感到一丝细微的刺痛,像是触到了水中的异物,将手拿来仔细查看,有一处水蛇咬伤的伤口。但是伤口迅速自愈,疼痛太过短暂,也不甚在意。
“这一曲还没有讲完,我平日留宿在昭文馆中,如果姑娘还想学下去,可以去那里找我。”
“好啊。”她笑着应下。
只是这一刻,在她不经意一刻,与她有千年宿怨的仇人化身水蛇,在时隔三千年之后,再次尝到她的血味,结束了这场追逐。